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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万岁
作者:
李兆庆
日期:2010-7-27 7:07:00
一
薄暮时分,布丁幼小的身体斜靠在月亮湾村南的黄河大堤一棵歪脖子柳树上,俯瞰着远方一线银亮细碎的黄河水发呆。河水的上方,升腾着一股水汽,在黄昏的空气中颤动。河道在远方由西向东弯去,两岸尽是一排排高大修美的柳树。还有几棵幽雅地插在河滩上,仿佛是大河的簪子。但他最终想到黄河母亲头上不慎粘附的麦秸莛。而布丁幼稚的眼睛里隐遁着怨气,小嘴撅的老高,估计能拴一头小毛驴。十岁的布丁心里有种水淋淋的情绪溢满开来。
此刻黄河空荡幽寂,一条幼细的水脉躺在近乎干涸的河底,静若熟睡中的处女。但是如果仔细聆听,通过微凉的茫茫的谷禾清香的空间,绕过丰满修长的柳树躯干,仍能隐隐地听到那潺然流水的声音,那声音微弱而清晰,仿佛童年夏夜里睡意朦胧中听见邻家姑娘解手时所发出的细细碎碎的声响。
他对姐姐紫丁很有意见,并且意见很大。以前拿自己当宝贝宠爱的姐姐紫丁,现在除了一门心思跟着爹下地劳动,就把自己的时间全部耗在梳妆打扮上,越来越疏远布丁了。最近姐姐紫丁晚上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每当心细眼尖的布丁看见姐姐紫丁有外出的迹象时,就拽住姐姐的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被她溜掉了。
由于母亲体衰多病,布丁打小是拉扯着姐姐的衣襟长大的。记得步履不稳的时候,放学后的姐姐温习完功课时,喜欢找和自己般大班的姐妹玩耍时都把跟腚帮帮一样的布丁带着,当某一位姐姐伸开葱白般细嫩光洁的胳膊想抱布丁时,姐姐很自然低将布丁移栽到那位姐姐的怀抱里,姐姐的伙伴们宝贝般的疼惜着布丁,又将他击鼓传花般的在众姐妹花香四溢的怀抱间相互传递。
布丁现在大点了,也懵懂些世事了,姐姐估计怕自己跟着碍眼。他真不知道姐姐谋图三二四五啥哩,还是一奶同胞,自己出去连跟都不让跟哩,那是做姐姐的所作所为么?
布丁想到这里心里就堵的慌,硬是解不开这个疙瘩,人和人不一样,谁也别想猜透谁。布丁不了解紫丁姐姐,姐姐也不了解布丁弟弟。别人的死疙瘩解不开,自己的疙瘩更难解开。
放学后,伙伴作鸟兽散去。他和一起放学的伙伴在家门口分手后,布丁就喜欢跑到黄河大堤上,紧闭上嘴巴。眼睛不停歇地面朝南方东张西望。
豫东北地区一马平川的平原,在布丁眼里是美丽的。有一条绵延千里的大河在门前流过,河边的草肥水美,黄河岸畔茅草、荫柳、抓拉秧和匍匐在地上生长的芦苇。这些植物一族们沿着季节的脉络,一岁一枯荣,像极了黄河两岸循规蹈矩的乡亲。年终到年尾,附近豢养生灵的乡亲会把羊赶到黄河滩,风吹草低时,有了白云在河滩迈步的幻觉。等秋末冬初芦花飞扬的时候,飘絮般的芦花便在大河的上空点缀着丝丝缕缕的诗意。
豫东北平原黄河滩区的这些平淡无奇的景色,像烙印在布丁身上的胎记,无论怎样的时过境迁,都摆脱不了,都磨灭不掉。
除此之外,布丁还喜欢看人,看在黄河大堤上来来往往的过客,看在乡间的小路上忙忙碌碌的人们。
布丁坐在大堤两旁凸起的土梗上,双手环抱着弯曲的膝盖,小小的身段俯下去。俯瞰下去,目光穿越依堤而居的柳树蓬勃的枝桠眺望着远处的土路上,荷锄归来的人们。
这时,残阳在西山退隐,天色又黯淡了几分。破棉絮般的云翳在归林倦鸟的翅膀下收敛折叠,田野里钻天杨的树梢间缠绕着流乳般的炊烟。
月亮湾的田地打都均匀地分布在大堤南,距月亮湾三里地,中途还要翻越海拔二十米的黄河大堤,这样谁也不愿意把力气白白扔在路上或爬大堤上。人们为了在田地里多间几棵苗多锄几棵草,往往早晨蛋青色的薄曦还没有完全铺展开来就下地了,下午要等到天完全黑透,举起锄头分辨不出禾苗和草稗子,才总结性地恶狠狠把锄头插在地里,手扶着锄把,伸展一下酸疼难忍的腰身,极不情愿地收工回家了。有的腿脚不方便的老人,临早晨出门时就用毛肚手巾包了一个馒头,外带一块咸萝卜,提一塑料桶水,中午就能凑合一顿。穿什么都一样的暖,吃什么都一样的饱,对吃穿上,月亮湾的乡亲是不在乎的,尤其是农忙时节,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穷凑活。
在目力所及的地方,被暮色阻挡了视线,已看不见黄河蜿蜒流动的影子。离远看,堤根下矗立的柳树蓬勃的枝枝叶叶,宛如城里一头弯曲的波浪般长发的洋女人。荷锄的人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被细布般的黑暗蒙蔽了身段,分辨不出男女,像两旁的庄稼驾护的一群羊逶迤而来,后面腾起的醭土与上空乳动的烟气缠绵纠结依依不舍。
通常是散兵游勇的回家队伍爬上大堤消散在大街小巷的各家各户了,爹和紫丁才扛着锄姗姗来迟,这是布丁对他们妇女俩劳作时间经验型的总结,除非老天爷突然翻脸,他们的收工时间一般都是比别人晚个十多分钟或半小时。
自从母亲在去年病故后,沉默寡言的父亲就越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把生活的热情都转嫁给了庄稼和土地,他害怕面对那个黑灯瞎火的家,那个因失去了母亲而显得空荡荡骤然失去了很多温情的家。他从早到晚耗在土地上,逢到双抢农忙的季节,他中午基本就不回家吃饭了,让回家做饭的紫丁从家里带点吃食,中午这顿饭就打发了。
天严严扑扑地黑了,布丁才发现大堤根下拖拉着疲惫的身子走过来的父亲和姐姐。被汗水浸泡成枣红发亮的锄杆扛在肩上,成15°的角。紫丁的头发没有像村里的其他女子梳成麻花辫,而是瀑布样的披散在肩前背后,在月亮湾里很是标新立异。
他对姐姐那一脑袋油墨发亮的长发滋生着一种毫无来由的忿恨,无数个晨曦当他睁开眼睛,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的姐姐,依靠在床头的墙壁上,一手持一柄木梳,一手拿一块缺口的镜子,没完没了地梳理那一袭丝绸般的长发,梳齿和长发摩擦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潜伏在房屋角落里的老鼠的磨牙声和草丛里响尾蛇游弋的声响。
一头长发有什么值得一天一天摁着梳理的,是个女人就有。就是一天天梳理,除了剔除几根发丝外,能帮你过日子吗?能帮你把粮食从地里梳理到粮仓吗?布丁对紫丁梳头的举动感到很鄙夷。假如姐姐还上学,她无论怎么打扮自己都不过分;可现在作为农民的姐姐再有点姚巧打扮的臭毛病,布丁就看不舒服了。
但是,紫丁依然如故,美滋滋地沉浸在自己如梦似幻的童话世界里,丝毫没有觉察出布丁对自己不逊。就是没有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在紫丁的脸上,布丁就知道她的脸上一定有种诡异的表情,面色如痴如醉,两眼熠熠生辉,如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在夜里忽然梦见面包的欣然神色。这个时候,布丁的脑海中不知道泛出紫丁是没拿到水晶鞋的灰姑娘来。可好作弄人的老顽童上帝,不知道让处在水深火热中的灰姑娘何时找到水晶鞋?
布丁注意到,紫丁劳动回家,无论身体是多么疲惫,都要腾出空来清洗一下她的长发,而一周才给弟弟布丁洗一次头。到了冬天,却要一个月或更长时间来应付布丁的头。布丁每每想起这窝曲的事儿,就喘息不顺畅。他觉得自己在紫丁眼里还不如她的一袭长发。
日期:2010-07-27 07:08:01
二
二十三岁的紫丁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要个头有个头,要人样有人样,而且还十分讨人喜欢,见人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姐姐紫丁就像一朵栀子花。纯洁、质朴、温柔,就是把字典里形容女孩子漂亮的字眼都拿来形容紫丁,一点也不为过,一点也不显得难为情,这些褒义的词语似乎本身就像为姐姐紫丁应运而生。
用乡亲们的赞语是:“别说咱方圆十里八里了,就是电视里的那些明星也不见得比咱紫丁漂亮啊。”
二十三了,转眼就二十五了,再一眨眼就三十了,人尤其是女人的年龄快的像雨季里庄稼拔节那么迅速,眨眼就过了少半辈子少啊,还一直未出阁连一门婚事都没订上,这不光让布丁在村里感到抬不起头来,也让父亲深怀一层内疚,永远觉得对不住紫丁,更对不住地下尸骨未寒的母亲。
紫丁没定上亲,并不是说没有媒婆来登门。媒婆都快把布丁家的门槛踏破了,给姐姐介绍的男方的条件也不错,男方长相出众的没工作,有工作的长相一般,长相好又有工作的可就是碰不到一块。在月亮湾务农的姐姐毕竟没端一个铁饭碗,容貌漂亮是个表层,要找个既有工作又帅气的让自己诚心如意的小伙子也难度颇大。走马灯似的相见了几个,没有令自己眼前一亮的男孩子,姐姐竟铁了心死咬着牙不吐口。这事也就一一荒芜了,无花无果。这让本来心情灰暗的父亲脸色更加灰暗,像蒙了一层沁水的纸一样难看。“这妮子,那么好的条件都不应口,你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啊?”
强扭的瓜不甜,夹生的饭不好吃。姐姐的婚事只能随缘顺命了。
姐姐紫丁是个美丽的乡村姑娘,她的美是含蓄而不外露的,那秀气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带柳含烟的可爱。姐姐不喜欢张扬,她从来不在生人面前大声说话,而且低着头,把满头的长发摆在你面前,像把一本新书的序言放在你面前,进一步引领你去欣赏内文的含蓄。
见过姐姐的人都夸赞她长的好看,这是真的,没有一点过誉之词,就像在父亲耕种的庄稼地里路过时,夸耀庄稼的长势一样。夸漂亮,姐姐心里美;夸长势好,父亲偷着乐。在濒临黄河的月亮湾,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可一波三折的黄河水竟然养人,沿着河畔的部落里走走,哪个村里没有几个如花似玉的俊俏姑娘。
可在俊俏的姐姐面前横亘的道路上却荆棘密布,一点也没有诗情画意的旖旎。姐姐高一那年,适逢病情加重的母亲使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差点没辍学,幸好父亲没有听信新朋好友 “男孩子是根,女孩子是叶,被风一刮就飞跑了” 的金玉良言,硬是头拱地地让姐姐念完高中,连续考了两年大学,都因几分之差名落孙山。看来高考的大门很固执的不会轻易向姐姐打开,通过高考的平台跳龙门的希望渺茫极了,拿手指头划拉划拉亲朋友好友,看哪个哪个穷困潦倒,也没有关系指引走招工的路,看来,她这一辈子就命中注定在土地里刨食了。
“妮啊,土地里有金子啊!天下咱们老百姓多了去了,也没见哪个饿死。认命吧孩子。”姐姐背着铺盖回家的第二天,在凳子上吸着旱烟袋的父亲,突然猛吸一口,翻过自己的脚板,磕磕烟袋窝说了一句劝慰姐姐的话。
“荞麦三条棱,横竖都是命。都是我拖累了紫丁,要不是我的病,她可以再去复读一年啊。说不定……”里间屋里的病床上传来母亲虚弱而内疚的声音。
姐姐当时的表现很冷静,好像屈从了命运的安排。她在脸盆里揉搓着家人的衣物,没有吭声。在家里就刷锅做饭,在地里就埋头劳动。打小就在村里长大的,什么农活没干过呢。她以前的读书上学的历史像课本里的一页,命运的手轻轻一动,被轻轻地翻过去了。
自从紫丁毕业在家,服侍母亲的重担就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无情的病魔肆无忌惮地折磨着母亲,在夺走她健康的同时也夺走了她的博爱和善良,一阵接一阵波浪般的疼痛宛如一根被引爆的导火索,时母亲暴躁的脾性像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这话不假,无论母亲的脾气多么的无端,紫丁流着泪白天黑夜地守候在母亲的病榻前。
得病后的母亲脾气很邪,叫两声紫丁不见紫丁答应,就开始扯开嗓门祖奶奶祖爷爷的乱骂开了。待紫丁慌里慌张地跑来听喝,伺候她屙尿时,她骂着不孝,不是拧一把就是咬一口。拧的再疼咬的再疼,紫丁还不能嫌疼,依旧态度徐缓不急不躁,轻声细语地与母亲说话;假如紫丁被母亲反复无常的情绪折腾得耷拉下脸来,母亲不是让紫丁罚跪,就是罚自个儿挨饿。为此,乡亲们常常为紫丁鸣不平,嫌改灵太苛毒:“摊上了这知冷知热的闺女,改灵算烧高香了,还不知足,真是作的轻。”
母亲有时被病情折磨的忍受不住了,姐姐就给母亲服用止疼药或打止疼针控制。多少有点医疗常识的人都知道,病发时,一般的止疼药止疼针都是缓解暂时的病疼,如果长期服用,病体对药效产生以来作用,会百害无一益。后来母亲的病体对止疼药和止疼针失去了作用,姐姐就在母亲的疼处揉搓或捶打。若果在不顶用,母亲就命姐姐抱来一尊大桌上供奉的白石膏做的毛主席像放在床头的木柜上,再点燃一把香后,母亲就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榻上,一脸的虔诚对着毛主席的塑像鸡叨米般一下一下地磕头,口中还念念有词,祈求日理万机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抽空管一管各路调皮捣蛋的神仙,以减轻自己饱受的折磨。
通常情况下,布丁放学一踏进家门,就会被母亲唤到病榻前顶替姐姐。可他年幼力小,抱着母亲皮包骨头的腿揉搓一会儿,就累的手酸胳膊疼的。就借故解手到院落里溜达一会儿,看看草木,望望天空。等他再次被唤到母亲身边时,母亲就气急败坏地骂他“懒驴屎尿多”“没良心,不孝敬”。玩心很重的布丁只好在母亲的责骂声中皱着头皮继续为母亲揉搓疼处。
在布丁幼小的内心深处是多么希望母亲远离病痛的折磨,重新站立起来,拥抱自己人生中明媚如画的春天啊。可母亲的病情非但没减轻,反而日益严重了。母亲临终前的一天夜里,布丁从梦里被惊醒,只听从离间屋里传来母亲一声毛骨悚然的嚎叫:“丁儿,你别拦着我,让我去死吧,我活的够够的,阳寿尽了,我不想再拖累任何人……”
“娘啊,”姐姐压抑着悲伤泪流满面地央求说,“娘啊,你可别做傻事啊,你要是……我和布丁怎么活啊!”
听了母亲和姐姐那锥心刺骨的声泪俱下的对话,布丁怀揣那颗幼稚的童心一直哆嗦到天亮不敢合眼。
但在病榻上躺了近乎五年的母亲最终还是把家迁移到村后白桦林的祖坟里。布丁被队长王大能从学校里叫回家时,一踏进家门,他的呼吸就凝重起来,他强烈感觉到了将要发生重大的不幸事件的气氛。王大能的脸上挂着难以把持的寒冰,等布丁一迈进家门,他就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脖子,带进母亲病重期间的里间里,把他推到母亲的病榻前。
哭的撕心裂肺的的姐姐已被悲痛抽去了最后的力气,站都站不利索。她一见布丁就挣扎着从地上立起来,手扶着床帮,面对着母亲那张又黄又瘦的脸,满怀深情地呼唤说:“娘啊,您再睁开眼看看吧,您丁儿来了……”
他木头人一样站在母亲的病榻前,一言不发,脑子里一片空白,对至亲至爱的母亲的离开竟然麻木不仁,活脱脱一个没有思维能力的牵线皮影。
短暂的静寂之后,摇摇欲坠的姐姐猛然扑到母亲的身上,并抱住生命已驾鹤西去的亲人嚎啕大哭。旁边一些帮忙的婶子大娘们也心软的泣不成声,陪着流一腔热泪。对门的李婶和她儿媳妇蓝花连忙一人拉着姐姐的胳膊连劝带哄。
若干年后,布丁还清晰的记得,那时他没有哭,他是噙着泪疙瘩偷偷离开母亲所在的里间屋的,走出屋门,来到院落中,望望没有云翳漂浮的天空,抬起手悄悄刮掉挂在眼睫毛上的泪花花。在母亲奄奄一息的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的心里竟然涌现出莫名其妙的快意和喜悦之情。
论该说,视他为命根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他的母亲老了,他本该伤心欲绝,本该像姐姐紫丁那样痛不欲生嚎啕大哭才对,可他为什么不哭反而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呢?这种高兴无疑是人性中最黑暗最切齿的,是该遭受千刀万剐的。可这就是布丁当时的心态。
在病榻上躺了近乎五年的母亲终于撒手人寰了,再也不用经受病痛的煎熬和折腾了,她得以解脱。姐姐紫丁也不用伺候母亲了,也得到了解脱。布丁呢,再也不必在压抑的环境中夹着尾巴偷着乐了,自己也自由了。
等四四方方的灵棚在院落里搭起,院落的地上铺满了麦秸。家里家外已经涌满了很多人影,在他的记忆中,他家里还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这或许是母亲留在月亮湾里最后的辉煌了,她用自己的生命把这么多的亲戚邻人都召集到自己的跟前,并向大家宣布她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布丁在母亲最后辉煌的日子里反而失去了生命的方向,在母亲成殓的三天时间里,他像个局外人,不知道该具体做些什么。他除了趴在铺满麦秸的院地上,恭迎前来吊唁的亲戚,就是躲在院子里的一隅,睁大一双诚惶诚恐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一张张陌生人的或流泪或佯装悲伤的脸庞。
当有前来吊唁的众亲友快走到门口时,迎客的唢呐便呜呜咽咽地奏响了,声音有些悲哀,布丁便随陪灵的近门后生趴在麦秸上随众人的哭声附和:“娘啊,娘啊……”哭叫了几声便觉得嗓子冒烟,有气无力地累了。
三
没有母亲的日子很凄苦,凄苦的像落了一场不停歇的雪。家里好久没有像炊烟般的笑声温暖着他们的日子了。
母亲老了好久了,布丁当时想,也好,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证明生他养他的女人都不复存在了。可家里仍长时间地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之中,母亲毕竟是家里的一员,曾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筒里休息的一员啊。父亲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本来几根灰发的头上现在头发变得花白斑驳了,姐姐也满脸的阴云,一天到晚没个笑脸。大家平时说话都是极力控制着不断涌动的悲伤,把声音压的低低的。吃饭时,按照母亲在世时四口之家的惯性,姐姐仍准备母亲的碗筷,等端到桌子上,才猛然发现自己因思念母亲所致才犯的错误。
老了的既然老了,活着的依然活着,四稳八平的日子似乎是一成不变。日子久了,悲伤也就淡了,凄婉的生活又慢慢步入正轨。
这种改变当然是来自如花儿般年纪的紫丁。
布丁察觉到姐姐的某种改变是在母亲老去的半年后,平时在白天梳妆打扮的姐姐竟然一改朝纲,接二连三地在夜里梳理起长发来了。布丁竟然为姐姐这一异常的举动,心里忐忑不安了好几日。不管她为谁梳妆打扮,最起码姐姐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自拔了。
随着姐姐夜间外出频繁,上小学三年级的布丁接受了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监视姐姐的夜间行动。给他下达密令的是父亲。父亲把一窝旱烟吸的火光冲天,长叹一声说:“这事还是要严防,弄不好,要出大事了。”
接受了光荣任务的布丁并没有感到光荣,在姐姐后面当条影影绰绰的尾巴,是件出力不讨好的活儿。二十多岁的姐姐对付一个孩子是轻而易举的事。姐姐身子玲珑步履轻盈,在夜里逃遁的很快,让在身后跟踪的布丁眯瞪半天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一个人跟踪一个人说白了就是捉迷藏,一个孩子与一个大人来捉迷藏的游戏,这游戏一开始就注定了孩子是个失败者。
这时,大堤根的打麦场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儿歌,布丁也一句一句地在心里跟着唱起来:
小槐树,槐又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的闺女都来了,
俺家的闺女还没来。
说着说着来到了,
爹看见,接包袱,
娘看见,抱娃娃,
嫂子看见一扭搭。
嫂子嫂子你别扭,
俺当天来的当天走。
一个晚上,紫丁打着手电前脚出了门,布丁后脚也出了门,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躲躲藏藏的布丁根本就不用手电的指引,月亮湾他太熟悉了,就是放在他任何地方,闭上眼,也能拐弯抹角地摸回家。
有时姐姐紫丁闭了手电在逼仄的胡同里三转两转就消失了,当布丁在夜色里傻呆呆地东张西望时,她却一下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吓的他做贼被擒获在场的浑身筛糠。姐姐紫丁温存地摸摸他的头,连劝带哄地说:“回去吧弟弟,该看书就看看书,该做作业就做作业,一天到晚的老跟着姐玩哪行啊?”
布丁摸着印有姐姐的手掌印的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时,姐姐紫丁趁机消失在黑暗暗的胡同深处了。大人的举动真的让布丁费解了,父亲就让他跟踪姐姐,姐姐呢,反过来指使他去回家学习。
布丁把幼小的身子依靠在临街的土墙上,仰头望着夜空星星,开始牛吃草一样反刍姐姐紫丁刚才说的话,似乎很值得玩味。但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完成跟踪姐姐的任务。他虽然还不懂大人之间很玄的事儿,但他还是明白一点儿“弄不好要出大事儿”的重要性。姐姐紫丁长的真的如花似玉,月亮湾里男人们的眼珠子就像苍耳带刺的种子,挂满了她们的衣服。
不过尽管跟踪姐姐的任务没完成,但有一点布丁是肯定的,他感觉姐姐是向街里村委会大院的方向去了。
说实话,后来布丁之所以胆量那么大,就是在十多岁的夜晚锻炼的。在野猫叫春,土狗连秧子(交配),猫头鹰咯咯怪叫的夜晚,布丁心怀着父亲布置的任务而不辱使命,像流窜作案的流氓一样跟踪偷听围追堵截,黑夜有时也会向他敞开一扇偷窥大人活动的窗口。
在村委会的大门口,布丁听见走进村委会大院的姐姐紫丁敲了敲一扇门,屋里亮着灯。
“来了来了。”屋里传来马源欢天喜地的应答,紧跟着屋里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木门吱呀一下开了,屋里流泻出来的昏暗的灯光铺在地上,像另一扇陈年久代的白茬木门。
穿着一身睡衣的马源伸手把双手绞在一起低眉顺眼的姐姐紫丁拉进屋里,门砰地一声关死了。把村委会大院门口的布丁关在外面。他想走进大院里乘着马源屋里昏黄的灯光细看个究竟时,突然马源屋里的灯灭了。莫非自己被他们发现了,布丁想着,就没有再贸然挺进的勇气。
村委会向南一拐,布丁返回的路上,行至村庄王大能的后窗时,屋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莫非今晚遇到鬼了,布丁心里疑惑着,依稀记得父亲说过,村长王大能的房子是斗地主后分的浮财,听说地主婆因承受不住挨斗的煎熬就吊死在村长居住的堂屋里。
越自己吓自己,自己越害怕,越害怕越想,越想越害怕,吓出一身冷汗。布丁觉得两条腿发抖,头皮紧绷绷的,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细听,里面是一男一女压抑着嗓门低声说话的声音。
好奇心驱使布丁靠近村长家后窗下,慌忙把耳朵贴近后墙侧耳倾听。直到这时,布丁才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神气。他离开明白那绝不是鬼发出的声音,而是他熟悉的男人和女人发出的声音。
“听说乡教育组要在咱月亮湾选一位民办教师?”
“是啊,前阵子,你大哥嘟囔这事了,可能是看中紫丁这妮子了,但她平时依仗着多喝几口墨水,有点自视清高,目中无人。”
“谁也甭想当,你得在大哥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这个民办教师由我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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