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玩家档案

作者: 春岛

  这里是福安街22号孤儿院,我是院长鹿峤,我在这里经历了很多故事。倘若你无家可归,无人可念,请按响街口的最后一个铃铛——欢迎光临福安街。
  正章1?婴儿和新房客
  夜色渐深,月华隐没在厚厚的云层,淡淡的星光照得老街斑驳的大门有些黯淡,只有一个老太太,拖着破破烂烂的编织袋,一步一步走的很慢。
  江煮水已经在这条街上住了很多年,她记得自己好像有70岁了,已经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年纪。
  在这个开春的季节,捡垃圾的煮水婆半躺在破旧的床上,看着身侧酣睡的奶娃娃,眯缝着眼睛打起了盹儿,她想起了不久前,大年三十冷嗖嗖的夜晚,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那夜,她偷偷跑出福熙街,到不远处的人家窗棂上瞅了一会儿春晚,折回之际,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福熙街住了几十年,这样的事情煮水婆早就见怪不怪,不外乎是哪个**私生珠胎,又或是哪个流氓不安分了。然而她踟躇顾盼,心里泛着疑窦,空迥的夜色里觅不着婴儿的啼哭,更没有打闹声响——只有淡淡的血腥气,莫名地散开。
  她很是警醒,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从血脉中苏醒过来一样,猛地站直了身体,仿佛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然后晃过神,又佝偻了下去,慢悠悠地朝前走去。接着,她就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单薄瘦削,只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毛衣。

  她几乎还称不上一个女人,稚弱的面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黑漆漆的眼睛像被抽去了灵魂,但这些并不能掩去她的年纪。径直走过那年轻的姑娘,煮水婆推开了自家破屋子的木头门。
  这张脸似曾相识,那倔强的神情像极了很多年前就消失不见的一个年轻人。1993年,当新年的钟声响起,距离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年。
  江煮水兀自翕了翕嘴,却没吐出话来,目光掠过少女身下的一滩血渍,轻叹一口气。
  “来这种地方生孩子,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一只苍白的手摸上木门上倒刺,指甲边被磨出了血肉,叫人看得直嘬牙花。
  “习惯了,便不怕了,就好比你,久不挪动,便也老朽了。”
  “如今这世道,我们这样的老人物,一不小心挪动了,可是要天翻地覆的。”江煮水好整以暇躺在破烂的床畔,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团红肉,慢慢地挤出少女的身体。
  婴儿的啼哭,只一声,便被捂在了母亲的掌下。
  煮水婆依旧没吭声,踌躇着开了盏灯,聊借昏黄的余光倒下一盆温热的水,默视着少女腿间潺潺淌下的鲜血道:“孩子的命不要了?”
  年轻的姑娘闷哼一声,良久,才缓过气来:“我知道你养我长大,已是对当年的弥补,但如今,我却还要托付你这件事。”
  煮水婆的脸上闪过一丝讽刺,她忽然拍了拍桌子,灰尘簌簌地落了下来。
  “挣命?好好活着不行吗?非要走这一遭。”
  鹿轻言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形容词去形容江煮水脸上的表情,那满布的皱纹之下,她的眉目,已有许多年不曾舒展过,所以皱纹格外深刻,但是鹿轻言隐隐约约还记得,很久以前,年幼的自己看到她杀人的那一瞬间,疯狂而又光彩逼人,仿佛那样的她,才是活的。
  “……鹿邑峰,鹿城志,鹿白霜,那些人,刀山火海都去过……然而到最后,我都没去来看他们一眼。你说,这孩子,你死的时候,她会去看你吗?”
  煮水婆轻轻捂住孩子的嘴巴,用温水给她擦着身体。鹿轻言一声不吭,鹿轻言指尖留恋地滑过小婴儿吹弹若破的肌肤,凝望那褶皱的粉脸飞出笑意,眼眸里仿佛重温鹿家那个幺儿,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凄然早夭的景致。
  “祖父死去的时候,安静极了,躺在摇椅上,看着书……忽然就没了呼吸。”鹿轻言扶着床板坐了起来:“我不知道他心中有多少不安,多少愤恨,又或者都没有,但是祖母却将我送来给你学本事。于是,我便想,鹿家既然出现在这世上一遭,总要有人为他立一座碑的。这个人,只能是我。”
  “我还没有原谅你,除了鹿邑风,所有的人都还在恨你,所以,在这孩子长大之前,你也活着,等我来要你的命。”年轻的姑娘挣命一般爬起来,从煮水婆的箱子里随手拿了几件衣服,又冲进了料峭的寒风里。
  那一只带着血痕的脚刚刚迈出门槛,身后便传来煮水婆的声音:“这孩子会是个大美人的。”她站了几秒,最后还是没有回头,就这样走了出去。
  天上忽然落了雪花,轻飘飘的,瞬间就化作了冰冷的水。
  刚出生的婴儿犹未睁开眼睑,羸弱的蜷缩成一团,恬静地呼吸着。
  凛风打在鹿轻言苍白的脸上,她用破破烂烂的衣服试图将自己裹得紧一些,任凭福熙街在她身后的路灯下拢上了重重的阴影。
  走神的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不远处平静又安详的福安街,一个拎着大皮箱的呢子帽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中带着一丝疑惑,少年的身边,跟着一个圆圆的小胖子。
  “墩儿,看到刚刚那个女人了吗?”少年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继续向福安街深处走去。
  “你可别到哪儿都盯女人,像个大叔……”染青的确是个小胖墩,像一个很精致的糯米团子,他因此而不忿了很久,苦于没有能力改变。

  “嘻嘻,你也快到了能够分清美丑的年纪啦,那女的倒真是个美人,只可惜——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尤其还是刚刚生完孩子。”
  少年调整一下拎包的姿势,呢子帽下露出的眼睛意外的很好看,像星星一样,很亮。
  “还有啊,你个墩儿以后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大叔,我还很年轻呢。”
  “那你也不能喊我墩儿。”染青提溜提溜裤子,缩缩脖子,紧紧跟上明显腿长很多的江涯。然后,啪叽,撞上了他的屁股。
  “干嘛忽然停下?”
  “我们到家了……”
  这是一座白色的小别墅,有大大的庭院和落地窗,一眼看过去,仿佛还能看见那些当年欢声笑语的孩子。
  “我回来了啊,大家。”
  开门的刹那染青似乎听见江涯这么说了一句,那语气里有一些什么他还不太能够体会的心酸。
  “这里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吗?”染青攥住了江涯的衣角,抬头看着这个温柔又伤心的人。
  “这里曾经有几个老太太,还有很多孩子,但是老人们都死掉了,孩子们都离开了,为了保护这一条干净的街道。”
  “干净的街道啊……说起来,我一直有个疑问。”染青托着腮帮子,脸蛋圆乎乎的:“为什么福安街和福熙街明明是两条那么接近的街道,但是感觉上却完全不一样?”

  “很不一样吗?”江涯摸摸鼻子,开始收拾行李。
  “不一样啊,福安街是个很安静的地方,早晨会有热乎乎的茶和包子,蒸汽飘来飘去,买菜的大婶和上学的孩子,嗯,就是传说中的普通人的生活。但是福熙街啊,就有很多坏人,丨警丨察都管不了,每天都会死人,之前还有人说那里是鬼街。”染青嘟囔了一串,懒懒地躺上了床。
  “……我倒是不觉得福熙街的人有多坏,他们没什么野心,能做的坏事也有限。也许他们在福熙街杀人放火作威作福,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踏出福熙街一步去侵扰别人的自由,不像这世界上,有些人疯狂的掠夺侵占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让无数的人流离失所。福熙街的坏蛋们清楚,一旦离开那条街他们就活不下去了,所以仅仅是相邻的福安街也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安宁。”
  “因为没有野心,所以不算太坏吗?”
  “那些人,看上去很坏吧,但是因为他们而死的人,其实都是个位数,而且死掉的也不定是什么好人,他们不过是混日子罢了,这些一般都在丨警丨察可以处理的范围之内。真正的坏人从来都不在坏人聚集的地方,那些名声响当当的人,他们是不一样的,野心勃勃的,谁也管不了。”

  “你之前还说做人要有野心,不然很难成功,现在又说它不好?”染青缩进被窝里,冻得打了个小哆嗦。
  “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战争,其实根本来说并不是为了什么国家利益,而是为了个人利益,加上舆论造势,那些膨胀的个人野心,害死了不计其数的人……大多数时候,野心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小胖子把自己团起来,捂紧了些。
  “我?我是个坏人呀……”江涯在染青的脑袋下垫了个小枕头,看着他缩成一球,就抽了条毯子,在摇椅上躺下。
  灯光晦蒙,昏黄黄的,他想起刚才在街道口看见的那个女人,也是在暗黄的灯光下面,她是不是在哭呢?
  时间一晃,已经快要开春,每一天凌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江煮水便又去捡垃圾了。三十多年来,她一直靠这个为生,翻过无数的垃圾山,任肮脏腐臭的气味与污渍,一日复一日,掩去了当年冠绝华北的容颜,在重压之下佝偻了身姿。
  那个在大年三十的寒风里出生的孩子,很不爱哭,只爱抱着个小小的枕头,一睡便是五六个小时,待到饿了,醒过来,从老太太洗净的碗里吃几口米糊。福熙街的流氓们至今也没有发现她,可能这间臭烘烘的垃圾屋,是他们也不愿意靠近的。
  煮水婆把地灶下面掏空了,糊了水泥,铺了很多棉花,将那孩子放了进去,又寻来些旧枕头,挡住了风口,只要不是太大的声响,外面便不会听见。
  这一天,是小姑娘的百日,江煮水不知从哪里摸索来两个鸡蛋,炖了稀稀的鸡蛋羹,舀出一点汤来,小姑娘吃的眉开眼笑。她好乖,乖的全然不像她的母亲。
  鹿轻言是一个十分泼辣的姑娘,从小便犹如一把利刃,敏锐狡诈,仿佛一只小狐狸。于是,煮水婆偶尔也会想,到底是谁,让这么一个姑娘怀了孩子。那个男人,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江煮水曾经是个军人,一个非常优秀的军人,她看过无数不同的男人,也教导过鹿轻言,不要相信。可是如今看来,这样的教导,是没有用的,因为不论是她还是她,她们都信了。
  1942年,抗日战争还处在胶着阶段,18岁的江煮水正式出师。虽然头上没有军人的头衔,但是论单兵作战素质,绝对不逊色于任何一名现役军人。她就这样,成了一朵被种进了日本帝国命脉中的红色花烛。后来,她犯了错,被江家除名,成了千古罪人。她的照片,也永远被挂在了江家罪人堂里——那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是江家百年来唯一的叛徒。

  在江煮水活在世上的六七十年中,腥风血雨,家破人亡,卧薪尝胆,都经历过了,到最后似乎对任何事都已经见怪不怪。就好比此刻,翻垃圾堆翻出一个死人这种事情。
  丨警丨察甚少搭理福熙街,这里太乱,不好管,而且这座城市,也需要一个这样肮脏的地方,让坏人们做些事情。煮水婆合上那人的眼睛,却没有动那人身上的东西。从那个满是战火的时代苟且偷生活下来,她还是有一些迷信的。
  福熙街本就破破烂烂了,要从破烂之中寻找破烂实在是件艰辛的差事,何况家里现在又多了一个嗷嗷待哺的肚子。煮水婆犹豫了一会,还是翻过了福熙街和福安街之间并不高的墙。没错,翻过去,尽管她已经69岁了,但是她还是翻过去了。这两条毗邻的街道,从外头走,大约要好几里,然而这堵墙,却是近道,只是没有人去翻 ,也没有几个人能翻得过去。这条破街上的人都知道,翻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因为那里丨警丨察是会管的,因为那里住着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

  所谓命运的巧合,就是在江煮水翻过去的这一瞬间,看到了在窗户下晾衣服的染青,一个眉清目秀的小胖子,以及小胖子身后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说他陌生,是因为江煮水的确没有见过江涯,说他熟悉,是因为江家人数十年来都带有一种类似的气质,也许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哪怕他们相貌迥异,但是他们依旧相似。
  江家是一个特殊的家族,和别的家族依靠血缘来维持关系不同,他们所依靠的是生死患难中织就的牵绊。那些孩子们本来分散在世界各地,在每个水深火热的地方生活,在刚刚能够走路的时候就开始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江家长辈们就是从这些本来已经没有希望的孩子之中,挑选资质上佳者进入江氏孤儿院,按照天赋的不同分配给家族中不同的长老或者前辈。
  当年的江煮水最初进入以色艺闻名的五月姬麾下,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却越发出脱,,最后由家主亲自教导,成为了嫡系王牌。在1942年抗日最艰难的时候,与另外三个姑娘同时出师,几乎直捣黄龙,摧毁了日军敌后科研基地,带回了某次生化战的头脑,日本少将天草结麻。
  然而,一切都毁在了这个男人手上,毁在了那个年轻的已经忘记了年幼时苦痛的间谍之花手上。
  此刻,呆站在墙下的江煮水早已不复当年风华,然而她在某一秒狠狠的扳直了自己的脊背,像是要把那已经佝偻的灵魂带回梦想最初开始的地方。
  江涯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第一个瞬间,他只觉得那大概是个普通的老太太,完全忽略了那老太太翻墙而过的事实。但是在江煮水挺直腰板的那一刻,他忽然皱起了眉头,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记忆忽然充斥了脑海。
  “江家百年的历史,只出过一个叛徒····”
  “江涯,假如有一天你见到一个这样的老太婆……一定要记得把那个女人送到地狱来见我……”
  “你是江家最后的执法人……”

  开春的风还有点冷,却胜不过少年脸上忽然生出的寒意。他只是推开门走到院子里而已,却好像把正在盛放生机的气候拉回寒冬。
  “我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能够见到您,恐怕您也没有想到,江家竟然还有人活下来……您说呢,我应该没有认错人吧,在江家罪人堂可就只有那么一幅画像,风华绝代。”
  江煮水依旧站得很直,眉眼间犹如风霜划过一般冷厉,然而,渐渐的却又柔和下来,像那个捡垃圾的老太婆。
  “您居然住的离江家产业这样近……怪不得,大家都找不到你。”他靠着院墙蹲下,抬头打量着煮水婆,像个孩子一样。
  染青默默关上了窗户,躲进了房间,小动物一样灵敏的天性让他选择迅速远离战场。他还没有见过那样的江涯,那人眼睛里的星星好像消失了,让人说不出的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煮水婆放下肩膀上的垃圾袋,也蹲了下来。
  “江涯,红烛一脉的晚辈。”
  “哦,红烛啊……那可是江家真正的头脑。”江煮水的语气里好似有一丝遗憾。
  “……全都死了,江家只剩下我,还有你……”
  “如今还有人把我归进那个江家,可真是想不到的意外之喜。”煮水婆笑了笑:“老婆子我苟且偷生,从里到外都破破烂烂了,怎么还配被称作江家人。好多年了,我一直在等着有个人把我杀掉,将我从罪人堂里拿下。”
  江涯随意摸起一粒石子儿,自言自语般道:“你这么想死,为什么还活到现在?”
  煮水婆眯了眯眼睛,慢慢回忆着:“我好像答应了一个人,在能活着的时候不要死掉。”
  “多情人种无情果……我不知道你们当年究竟如何。我所知道的,只是别人口中的历史……鹿邑峰,天草结麻,多少英雄豪杰,都毁在了日本人尊称的煮水姬手上。”
  “你不该把他们相提并论,一个英雄,一个狗熊。”煮水婆拍拍屁股站起来,想起地灶下面还有个孩子,叹了一口气:“你要杀我么?”
  “我会的。”
  “那么你杀我的那一天,记得把我家地灶下面的孩子带走,那是鹿家的孩子。”
  春寒料峭,冷风吹了江涯一个激灵,等再抬头的时候,江煮水已然不见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鹿邑峰当年活下来了,尽管失去了声音,失去了双腿,但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照顾鹿家人是我的责任。”他定定地看着那道高耸的围墙,很清楚那边是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人们都把这一道墙当成最后一道枷锁。
  “江煮水,五十年了,你还是那个打破枷锁的人。时间没有办法改变你,即使知道是错的,你也会一条路走到黑……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不如你。”
  推门进来的江涯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样子。
  “吓到你了吗,小青子?”江涯摸摸他的脑袋,缩进了摇椅里面,裹着厚厚的毯子。“小青子,刚刚吓到你了,对么?”
  “一点点吧。”染青在凳子上颤颤悠悠的晃着两条小短腿,然后突然跳下凳子,朝江涯奔过来,扒住他的脑袋:“叔叔乖,没关系的,我不觉得你坏”
  “小青子,其实你一点都不笨么。”在晃动的摇椅上,年轻人慢慢睡着了,梦里面,是很多年前,那个扫荡的黑夜。
  人非圣贤,大家都犯过错,只是有的人被原谅了,于是继续前行,有的人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于是一直在原路徘徊。不知江煮水是不是还一直活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候,是不是还不断被噩梦中上一秒还在微笑,下一秒却已经没了头颅的欢颜惊醒,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往见地藏王菩萨。
  那个在寒冬的钟声里出生的孩子已经六个月大了,在这个盛夏,她终于不用躲在地灶下面,也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那一天,这个破旧的房子里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那个人穿着白色的衬衫和蓝色的牛仔裤,身量很高,皮肤像她泡水来吃的小麦馍馍,很好亲的样子。那人很高兴地把她举在半空中。,问道:“我叫江涯,你呢?”

  她想自己是听懂了这个人的话的,因为他的眼睛那么漂亮,那么温柔。
  煮水婆回来了,有些惊讶又有些警惕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或许还称不上男人,只是个少年的家伙。
  “你给她想个名字吧,我老婆子没福气,不能给这孩子取名。”
  她觉得这个抱着自己的家伙忽然把胳膊收紧了,有些郑重的摸着她的头:“鹿是个好姓,鹿家有很多正直善良名垂千古的英雄。山中乔木,风吹而立,你就叫鹿峤怎么样?
  你就叫鹿峤怎么样?
  她觉得这个声音真好听啊,不是窗户外边那些男人们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不像煮水婆已经沙哑干涸的声音。这声音里有那样鲜活的生命力,就像那个把自己带来这个世界的女人。
  “鹿峤……”她努力模仿着他的嘴型,但是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有些懊丧的低下头。
  “小峤儿,你喜欢煮水婆吗?”
  鹿峤疑惑的抬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随后却忽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江涯愣了一下,默默地将她放下,半晌道:“这孩子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她爹是谁,她妈也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也就跟你一般大,如今怕是跑去很远的地方了……她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其实,江煮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当年能够成为江家嫡系成员的人,也就那么两三个。作为间谍,心有七窍,处处心机,绝情绝义,却有一个鹿邑峰倾命相许,这是无上的运气。即使是当初的天草结麻,也未必没有对你动心,否则,他骗不了你,也不可能从江家逃出。你活了69岁,看到了这个国家逐渐兴盛发达的时候,老天在最后还给了你这样一个珍宝一样的孩子,你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煮水婆热了个馒头,慢慢啃着:“我没有遗憾,只有后悔,我恨我如今这样,再不能抬头看天,却也不能抛了这苟延残喘的性命去地底下。”

  “红烛婆婆没有怪你,责怪你的那些人都死在了十多年前那场大火里,那是天草家对我们最后的清洗。只是……你也知道,既然你还活着,就必须死在江家人的手上。”
  “红烛怎么会怪我呢,她那么聪明,又那么心软,根本狠不下心去怪罪一个人。即使我,几乎害死她心心念念的鹿邑峰……我是整个江家的罪人,是整个国家的罪人,害死无数老百姓。江家囚禁天草结麻整整两年,由我、红烛、流桑、百夜共同看守。红烛是我们的军师,她头脑灵光,负责一切调度;流桑天赋异禀,能在黑夜之中视如白昼,负责巡逻安全;百夜是五月姬真正的弟子,伪装暗探信手拈来。于是,所谓技术全面的我,便肩负起了近身监视天草结麻的任务。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两年他给我下了什么**汤,让我就这样鬼使神差放走了他。流桑死了,我眼看着天草拿枪对着我,可是死掉的却是扑过来的流桑。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满身是血地倒在我怀里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说说:‘你真蠢啊’。”

  “其实那个时候,你有机会弥补。天草本不是你的对手。”
  “但是我放走他了……我害死了一起长大的姐妹,害死了无数江家子弟,却放走了那个最可怕的男人。”
  “真蠢呐……”

  屋子里一家破旧的风扇吱呀吱呀的响着,鹿峤已经靠在棉花垫子上睡着了,这孩子总是安分的过头,几乎从来没有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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