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仓匪事

作者: 甘肃李剑鸣

  日期:2011-12-23 14:57:00
  兰仓匪事
  李剑鸣 著
  这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一次被世人所淡忘的“南京大屠杀”。一座8000多人的县城被土匪攻陷,短短几天,城中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惨遭杀害。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九三○年……
  一九三○年农历闰六月初十,马廷贤军攻占礼县,造成了惨绝人寰的屠城血案。……据国民党官方统计,屠城中死难者达七千二百余人。

  ——《礼县志》
  谨此书祭奠在那次劫难中死去的,和未死的善良的人们……
  引子
  一九九五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兰仓县的一家私人工地上。
  一个外地民工突然从井桩里跳出来,惊叫着:有死人呀。旁边的人闻声而来,只见黑漆漆的地洞里,一只白色的人头骨暴露出来,张着空洞的大嘴巴,眼睛里塞满黄泥,面容扭曲神情痛苦,形态极为恐怖。
  包工头从一边走过来看了看,不屑地说,娘的,嚷什么嚷?不就一个死人骨头吗?

  民工委屈地撇撇嘴巴说,真骇人。
  包工头说,老子在这里搞建筑几年了,挖出来的骨头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这有啥害怕的?不就一个死人脑袋嘛,能吃了你?别跟我耍滑头,赶紧下去干活去。
  民工硬着头皮慢慢下去,双手捧起人头骨,小心翼翼地放在外面,又拿起短锹继续挖掘。刚挖几下,又大叫起来。原来在距离刚才那个人头骨两尺的地方,又出现了有一个拳头大小的人头骨,暗黄的骨质细嫩而坚硬!
  包工头骂了句粗话,就亲自下去挖。没一会工夫,地洞里再次出现一个中等大小的头骨!接着是骨头,大的,小的,肋骨,腿骨,脊梁,手指,毛发应有尽有。而在那个最小的骨架缝隙里,插着半截生锈的铁片,细看时,却是一把断刀的刀尖。血红的刀尖锈在骨头上,跟长在上面一样,一个民工用铁锹敲了几下,骨架震碎了,刀子还紧紧卡在上头。骨头越挖越多,挖到后来包工头自己就胆寒了,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儿。他用袖子拭了拭,吃力地从下面爬上来,已是面色如土。他丢下短锹,虚弱地挥了挥手,说,今天先到这里,歇了吧。

  其实在兰仓县搞建筑的人都知道,兰仓县地下死人多,平时挖出骨头什么的都习以为常。这回的事情却与平常不同,一个大头骨,两个小头骨,小的那个胸腔里还插着半截断刀!显然,那个小头骨的主人是被人用刀砍死的。
  这事在兰仓县城里传开,一时引起极大轰动,人们茶余饭后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件事。有人大胆断言这三具尸骨是母子三人,理由是大的尸骨在最上面,身体弯曲,而两个孩子被母亲护在身下,显然是遇到某种危机情况,母亲做出了最伟大的牺牲——用身体保护孩子不受伤害。即便母亲这样不顾生命地殊死搏斗,孩子还是遇害了,他的体内的钢刀已经断裂,可以想象当时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但是让兰仓县人始终不明白的是,谁那么狠心,居然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毒手?

  最终,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九三○年。一九三○年夏天,土匪马德谋率部攻陷兰仓县城,在城内疯狂地连续砍杀三天三夜,屠刀所到之处,山河变色,死亡人数达七千多,占城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三天以后,已经在病床上瘫痪三年多的黄秋菊老人向儿孙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九三○年八月七日,也就是土匪进城后的第三天,十五岁的黄秋菊和继母,以及继母的两个儿子一起逃出城。她们一家五口在炕头的炭箱里藏了三天,才躲过了这场屠杀。
  (作者注:炭箱是早年兰仓县老人储存燃料的地方。一到冬天,兰仓县人就烧上热炕,炕上拢一火盆。兰仓的冬天奇冷,且多雪,当地人冬天一般不出门,在火盆边煨上洋芋和馍馍,一日三餐都基本都吃这个。吃完饭,伸个懒腰就开始睡觉,整整一个冬天,兰仓人就这样过。而炭箱,则是兰仓人冬天专门放的燃料的地方。炭箱在炕的侧面,一般是一个高低有半米大小,深两米的方洞。)

  黄秋菊老人说:我的亲生母亲,在生下我以后第二天就去世了。半年以后,父亲又娶了另一个女人,她就是我后来的继母。是继母把我拉扯大的,她对我很好,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后来继母又生了两个小孩,都是男孩。
  一九三○年,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夏天的一个深夜,街上突然有人喊,土匪来啦,土匪来啦。父亲从床上惊起,慌忙拉着我们一家就往外跑。其时土匪已经把县城围困了一个多月,四处人心惶惶的,睡觉时都是睁半只眼。两个弟弟还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被父亲拉着跑了。
  我们往西边的永寿门跑去,那里聚集了很多惊慌失措的人,但是因为前些时候怕土匪攻破城门,黄县长下令把城门用沙袋和石头顶上。
  当时的兰仓县城内布局简单,只分东西南北四条街道,分别以永福,永禄,永寿,永喜命名。四条街各自通往所在的城门,并且在十字路口这地方交汇,从高处看,四条街正好组成一个大大的“十”字。
  从北边跑来的人说,土匪已经攻下了永福门,见人就杀,正在往这边赶来。城里的人立即乱成一团,那些人慌忙地扒拉沙石,想从城门里逃出去,但哪里管用?沙石垒得像小山一样,即使人再多,没有一两天时间是挖不开的。
  父亲转身叫我们道:走,回家去。到了家里,他把继母白天烙的十来张饼子放进炭箱里,让我们一家五口钻进去。先在这里躲一阵,估计很快就过去的,父亲说。

  两个弟弟被放在最里面,接着是继母,接着是我,父亲在最前边,双手拉着炭箱的木头盖。我们在炭箱里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到了后半夜,就听见大门被人砸开,几个人在屋里说话。继母连忙用手捂住两个弟弟的嘴巴。
  外面的人闯进院子,火把的红光从缝隙里窜进来,一闪一闪的。他们开始砸家具,哐啷哐啷,我们都吓坏了。其间有土匪走到炭箱跟前,踹了几脚,但盖子被父亲按着,没有踹开。后来土匪把刀从缝隙里戳进来,扫了几下,但没有发现我们。确定没有人以后,土匪才放心地走了。
  炭箱里很黑,我们谁也看不见谁,只听见父亲母亲紧张的呼吸和心跳。大概到了第二天,又有土匪来家里,四处翻寻了一阵,又拿刀在炭箱口戳了几下,就走了。我们自始至终不敢说话,但土匪走后大约一个时辰,父亲突然悄悄地对我们说,在饼还没有吃完之前你们就别出去,我先睡一会儿。
  我们在漆黑的炭箱里睡一会醒一会,一直挨到了第三天下午。外面已经好久没有土匪的动静了,继母就跟父亲说,咱出去吧,他们可能已经走了。但父亲没有说话。又过了好半天,继母试探性地问,当家的,你说,土匪走了吗?父亲还是不说话。继母就问我,菊娃子,你爹睡着了?我说我不知道。继母说,你叫叫他,咱们出去吧。我叫了声爹,他还是不应。我摸索着用手去摇他,却触到他身上粘粘的湿了很大一片。双手碰到他的那一刹那我惊呆了,我的父亲浑身冰冷,肢体僵硬……

  后来我跟继母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父亲死死按在盖子上的手挪开。打开洞口,亮光照进来的那一刻,我看到有生以来最悲痛的一幕:父亲猫腰坐在洞口,双手向下,牙关咬得紧紧的,做出使劲的样子。但他的手臂上,袖子已经被刀划破,皮肉绽开,鲜血染红了他的下半身。父亲是身上的血流干了才死的,父亲面色苍白,额上暴突的青筋告诉我们,他在临死的那一刻,还在为守护我们而使出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安静的父亲面色惨白,神情坚毅,他用生命守护了自己的妻儿,为了她们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继母哇地哭出声来,我也哭了,两个弟弟也哭起来。父亲像石雕一样立在洞口,静静的一动不动。
  不知哭了多久,继母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袖,说,菊娃子……咱,咱走……我哆嗦着问娘,去哪?咱找你舅舅,外公他们去,继母说,咱们找到他们以后,再……再回来……安葬你爹……说到我爹,继母又哭开了。
  我们是在城外遭遇土匪的。当时天快黑了,娘拉着两个弟弟的手,我拽着娘的衣襟往外走。土匪是从城外回来的,可能是去乡下抢东西了,马车上驮着满满一车粮食。娘老远看见大队的人马过来,叫一声我娃快跑,就拽着我们拼命地奔跑起来。土匪已经发现了我们母女四个,他们像发现猎物一样兴奋地大喊大叫,并且打着尖利的口哨。我们还没跑过百步,土匪的马已经拦头截住我们。他们一跃下了马向我们走来,我们吓得直往娘怀里钻,而娘也弯腰将我们搂在怀里。

  一个土匪上来就扯娘的衣服,娘用手挡了一下,土匪就给了娘一个耳光,把娘额前的刘海打散了,凌乱地盖在脸上。土匪再次伸出手来,娘大叫了一声,土匪本能地后退两步。在这间隙娘敏捷地抓起地上的一疙瘩牛粪就往脸上和身上抹,抹得整个身子臭气刺鼻。
  土匪看到娘这副脏兮兮的样子,愤怒地大叫,但具体说什么,我听不懂。与此同时,一个土匪抓住我的胳膊一把就拉了过去,并且快速将我按倒在地上。我拼命地挣扎,那个庞大的躯体重重压在我身上,一只手用力地拧我的胸脯。我看到那张长满胡须的嘴巴因为大笑而变形,扭曲,空洞地张大,丑陋不堪,并且喷出让人反胃的气息……

  我的胸腔被压住,呼吸困难,我听到继母撕心裂肺的叫声,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压在我身体上的那个人惨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脑袋。恍惚中我看到继母神情惊慌,手里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落在地上,继母搁在空中的手还在瑟瑟发抖。
  继母做出了她有生以来最血腥的事。记忆中的继母看到杀鸡都会手脚发抖嘴唇哆嗦,但现在他用石块砸在了土匪的脑袋上,那个人应声倒下,捂着流血的头颅在地上打滚并且痛苦地惨叫。
  继母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在这短暂的瞬间,身后传来两个弟弟放肆的哭喊。土匪抓着我的两个弟弟,土匪举起冰冷的刺刀,土匪脸色凶恶地把屠刀指向我的两个弟弟。我那可怜的弟弟,大的十岁,小的只有八岁。
  娘发疯似地冲过去,娘冲向弟弟,娘要保护他们,娘被巨大的母亲的能量驱使着以迅雷般的速度冲向弟弟,娘此时像一头发疯的母兽不畏一切。就在娘冲过去的瞬间,一道白晃晃的冷光已经射入最小的弟弟的胸膛。不知娘哪来那么大的力量,娘把土匪的刀掰断了,刀尖插在小弟弟的右肋上,再也拔不出来。娘的手上,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

  土匪的刀再次举起,娘双手将两个弟弟揽在怀里,刀插在娘的背上。刀插进了娘的身体,从后背插入,娘的腰剧烈地闪动了一下,娘的神情在一瞬间凝固,眼睛呆呆地睁着,嘴角流出血。粘稠的血液从娘的嘴巴里流出,滴在地上,扯出一道道细细的丝线。
  另一个土匪从前面执刀刺去,刺向娘怀里的孩子。娘使尽最后的力气,娘艰难地挥动手臂去挡那锋利的刺刀,刺刀从娘的胳膊肘上漂过,刺中了大弟弟的脖子。娘悲痛地喊了一声,我娃啊……母子三人的身体一齐倒下,血泊中弟弟弱小的身体还在抽搐。娘将他们护在身下,他们死在娘的怀里。
  我没有死。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不杀我,原来是要……
  一个土匪双手抓住我的领子,往上一提,我就被扔进马背上驮着的一个大背篓里。在身体被抓起的一瞬间我看了看娘和弟弟,弟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身体就舒展了,像一朵花那样,缓缓舒展开来。天已经黑下来了,从背篓底下看上去,天上的星星很细小,像河边沙地上闪光的金末末。我的浑身还在发抖,四肢疲软。眼前反复出现继母凝固的表情,继母眼睛圆睁着,嘴角流血。我娃啊……继母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一次一次地喊着。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马匹停下,有人把背篓从马背上接下去,倒提起来,往下一扣,我就被倒在地上。四周点着火把,隐约认出,是到了县衙里。县衙如今成了土匪的总部,原本县老爷办公的屋子里现在灯火通明,一群土匪坐在八仙桌上大声嚷嚷,好像在喝酒,划拳。
  那个被娘砸破了脑袋的土匪,他的头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渗出一坨血迹。我刚从背篓里爬出来,他就一个耳光把我扇倒在地,我的嘴巴磕在卵石铺成的地面上,就擦破了皮,用手摸时就有黏黏的血液粘在手上。透过昏暗的灯光,我看到那血是深黑色的。我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那人又在我腰上重重踢了一脚,我就趴在地上再也不敢站起来了。

  一个土匪推推搡搡地把我送进一间屋子里,我刚进去,门就在我身后哐当锁上。当时我以为他们抓了我,是要给他们做饭烧火,因为小时候如果在外玩的太晚,回家时娘总是会说,姑娘家在外面玩,可小心土匪把你抓去。我问娘,抓去干啥?娘说,抓去啊,抓去打你骂你,让你给他们洗衣做饭。娘说土匪全部是男的,男人不会做饭,就像我爹那样,所以他们抓了小姑娘,是要回去给他们做饭的。对娘的说法我深信不疑,所以,在小屋里时虽然有些害怕,但想想,饭我会做的,我十岁开始就做饭了。其实话说回来,到了那个时候,也就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个死,看到娘和弟弟的死以后,我突然也对死亡不那么害怕了。

  我靠在一张床边,起初只是想歇歇腿,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梦中我看见娘和弟弟还在被人追赶,土匪眼看就要抓住娘了,我焦急地喊,娘快跑,但我的声音低低的,喉咙就像被人卡住了一样。娘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弟弟太小,根本跑不快。与此同时,另一个土匪发现了我,土匪阴阴地笑着像我逼近,我撒腿就跑,但还是跑不动,我的手脚像患了某种迟缓的病症一样,速度比平时缓慢了许多倍。土匪抓住我,我一转身,就看到还是白天那个被娘砸破了头的土匪,他的脑袋此时完好无损,裹着的纱布也不见了,看不出一点受伤的迹象。土匪半个脸埋阴暗里,另半个脸因大笑而扭曲,狰狞,异常恐怖。他狗熊一样摇摆着身体慢慢向我逼近,每往前走一步,我就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没有退路,身后突然变成深不见底的悬崖,我看了一眼就害怕了。但土匪还在向我逼近!他是要将我逼下悬崖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心突突地狂跳着,我害怕死亡,在这个幽深的悬崖边上时我感到巨大的恐惧像大山一样压下来,重重压在我心里。
  我害怕……他像白天那样扑向了我,他的身体重重压在我身上,我的胸口憋闷,喘不过气。他的手在我身上揉捏,撕扯,不不不,我害怕。不不不,娘救我……
  娘救我……我喊了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黑夜里一个庞大的身影在我上面艰难地喘息,我的身体锥心地疼痛,但我没有一点力气反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手足茫然不知所措,那个黑影在身上蠕动着像一条庞大的蛆虫。
  后来那个黑影僵硬的身体突然疲软下去,一股灼热的液体进入我的体内。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才十五岁,十五岁啊。黑暗中那个人突然歪倒在我旁边,虚弱地喘着气。多天以后当我把这件事讲给我的舅妈时,舅妈哭着把我揽进怀里。我苦命的孩子……舅妈悲痛地喊。那时候我才知道,我被他们强暴了。我的身体不再干净,我已经不是姑娘,那一晚我从一个少女转变成一个女人。

  在这之前我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这种耻辱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那个男人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手指轻轻地把我额前散乱的头发理在耳边。他跟我说话,但我听不懂。过了一会儿,有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我想也没想就喝了。我很饿。
  我还在想逃跑的事。门外站着的两个看守寸步不离,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了我逃跑的企图,所以来看住我的。天黑了以后,那个男人再次回来。他抓住我的手,将一个玛瑙的手镯戴在我手腕上,我的手腕太细,手刚垂下,镯子就掉在地上,摔碎了。我吓坏了,赶紧把地上的碎片捡起来还给他。他笑了笑,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突然扑通跪在地上,我哭着求他,长官,放了我吧,我想回家……他惊愕地看着我,好半天,然后扶我起来,就转身出去了。

  那个夜晚我一直很害怕,我以为我得罪了那个土匪,他肯定要杀我了。真的。
  第二天天刚亮,就进来两个人,对我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然后拉着我往外走。
  我被抱在一头毛驴的脊背上,那两个人一前一后,赶着驴出了城门。即使这个时候我都认定他们是要杀我,我想他们会把我带到城外的荒地,然后一刀砍下我的头转身就走。因为我得罪了昨晚的那个土匪,还摔碎了他给我的镯子。
  他们并没有杀我。出了城以后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把一袋子大饼和一个水葫芦扔给我,就转身回城里了。他们放了我!我惊喜着,用手拍了拍驴子,径自往冯家窑走去。我的舅舅,就住在那里,离城三十多里。
  在舅舅家里,舅母听了我的讲述,连连抹着眼泪。天呐……她说。当天晚上她把我叫到堂屋里,悄悄告诉我,女子如果在婚前跟男人睡觉,就成了肮脏的女人。她说很多女子因为这个上吊而死。她说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耻辱。不仅这样,整个家庭都会被人唾弃,羞辱。她把半截草绳给我,抹抹眼角就走了,临走时关上了房门。
  我知道,她是要我上吊死去。不,我不想死,真的。我害怕死。对死亡的畏惧远远比身体上的耻辱更让我绝望。即使我是一个不洁的女子,但我想活着。在亲眼目睹娘和弟弟惨死的那一刻我确实不怕死,那时我想即使土匪当场杀死我我也不会有一点点害怕的,但是到了后来,在我被那个凶恶的土匪踢倒在地以后,我的身体开始发抖,我突然对死亡充满恐惧。不,我不想死,真的。

  舅舅……我叫了一声。我听到舅舅在院子里打着火镰点烟袋的声音,并且重重地叹气。外公……我大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是我的外公,他虎着脸威严地站在我面前。我娃……外公动情地叫了一声。我娃活着,好好活着,死也要活下去!外公说完,老泪横流。
  舅母说,这……外公扇了她一个耳光,说,土匪是畜生,但我们不是!菊娃子是我亲孙子!我娃没被土匪杀死,砍死,我娃要好好的!舅舅走进来,我看到他的眼里噙着淡淡的泪花,他摸了摸我的头,喃喃地说,我娃,要好好的……
  后来,我嫁给了你们的父亲。那时候我肚子已经有了些许反应,我们的亲事匆匆忙忙,很是潦草。再后来,我生下你们的大哥,这个土匪种从小就一身匪气,文化大革命那年,因为偷了生产队一只羊,就被吊在树上活活打死了。
  我欺骗了你们的父亲。多年以来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段经历。我对不起你们的父亲,他已经去世了,现在我也将死。我对不起他,到了阴曹地府,我会给他下跪……

  黄秋菊老人讲完,在场的儿孙都已泪流满面。三天以后的一个深夜,黄秋菊老人逝世。在那个安静的夜晚,我们看到黄秋菊额头的皱纹终于舒展了,老人灵魂轻盈地缓缓升上天堂。
  安葬黄秋菊老人时,他的儿子们提出,把在李家建筑工地上挖出来的三具尸骨也一起安葬。在外流落七十多年的母子四人,终于团聚。在墓地里,黄秋菊老人的儿孙庄严地跪在坟前三叩首,烧纸焚香,祈祷几位惨死的亡魂和老人一起,安息……
  日期:2011-12-23 15:05:39
  第一章 千刀万剐
  “兰仓县的老少爷们!你们听着!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你们跟着马鸣卖的什么命?!为了他一个县长的位子,你们惹怒了老子,你们知道,我这一打进去,现在这个后生娃就是你们的下场!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命!”站在兰仓城对面山坡上的大胡子大声朝着城头上喊话,“连条狗都别想活命!”

  “啊呀呀!”大胡子话音刚落,一记皮鞭就抽在苏小毛身上,苏小毛惨叫了一声。这一声尖锐而凄厉的惨叫在苏武义耳朵里,就像末日来临。苏武义站在城头背着双手,面无表情。有人在身后带着哭腔哀求他,苏爸,别看了……苏武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青铜雕像。
  热乎乎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气息,城头上一大群蚊子在嗡嗡飞舞。土夯的城墙上站着兰仓县几百男女老少,他们也和苏武义一样,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只有一个女人躺在地上抽搐,就在苏武义十米开外的地方。女人头发蓬乱,脸上的泪痕已经和泥土交织在一起,像刚刚打过花脸的戏子。女人衣衫蹙成一堆,露出枯树皮一般粗糙而结满污垢的肚皮和半只塌陷的奶子。

  娘啊!苏小毛又惨叫了一声。女人也随之浑身一个剧烈的抽搐。她已经有气无力,连呼吸都显得很吃力。她嘴巴里发出微弱的类似喘息的哭声,是,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啊!又是一声。所有人的浑身一个激灵。虽是农历六月的天气,可是这一刻,站在城头上的几百个兰仓县老少爷们都浑身发冷,牙齿打颤。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山坡上的苏小毛。
  对面山上,十五岁的少年苏小毛双手双腿分开,像一个大字一样绑在核桃树上。几个人站在他的四周,其中一个黑衣服大胡子的人大声朝对面喊话:“马鸣,你再不开城门,今天,这憨娃就要给活剐在这儿喽!”大胡子说着手一挥,旁边一个瘦老头就割掉了苏小毛的一只耳朵,那只青紫色的耳朵在瘦老头鹰爪一样的手上突突跳着。瘦老头举起耳朵挥挥手,好让对面城头上的人看个清楚。

  “马鸣!”大胡子吼道,“呸!你个孬种!再不吱声,这娃就被剐得只剩下一堆骨头架子啦!”
  城头上还是一片死一般的静默。几个小娃娃骑在城墙头,早已忘了相互推搡,个个目瞪口呆。也有胆小的早已经尿了裤子,自己却浑然不知,只顾着长大嘴巴看着眼前骇人的景象。
  地上的女人动了动脑袋,绝望的眼睛里流出半滴眼泪,微弱地说,“他爹、爹,救、救娃……”经过刚才这一场撕心裂肺的嚎哭,她已经虚脱得几近昏死过去。“救救我的娃……”女人歇斯底里地叫道。因为极度的悲伤,她的声调已经完全走样了,不像哭,而更像是在唱。唱戏或者唱歌的唱。
  可是这声音在所有在场的人听来,却比任何哭声更肝肠寸断。
  太阳已经西斜,落日的余晖把每个人浑身染成了金黄色,仿佛几百尊岿然不动的青铜雕像。静极了。几百人,可是甚至都听不到半点细微的呼吸声。任何响动都没有,连空气也像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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