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墓

作者: 夜凉皮

  日期:2008-12-7 23:55:00
  太阳在西山上藏了半个圆脸,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黑了。暮色时分,地处川南边缘的青山镇来了两个行色匆匆的外乡人。两人穿白衣戴白帕,一前一后抬着一副担架,在青山镇不长的街道上默默行走,神色间尽显疲惫之色。镇上卖豆腐的刘婶正凑着最后一抹夕阳在补织宝儿的破裤子,乍见两个白影就从门口晃过,好奇地停下针线,愣了一会儿。

  要说这青山镇,也端地奇怪,四周高山连绵,将个镇子团团围住,如一个摇篮,将青山镇安安稳稳托住,常年风调雨顺,少有灾害;但世间之事,不可能十全十美,就说这青山镇,身处聚宝盆,可也吃了交通不便的苦,镇子四周的高山绵延,正对镇子这面都是绝壁悬崖,飞鸟难过,只有镇外一条百米长的索桥,飞架金江之上,与外部世界联系,一应迎来过往,都靠索桥承担。人在桥上过,犹可见索桥之下百多米处,已经细如一条玉带的金江浪烟翻腾,轰隆之声从底处传来,再辅以回声助威,直如鬼哭狼嚎,令人心生怯意。正是这条索桥,阻挡了许多外乡人进入镇子的脚步,只有每月月初,远在县城的马帮翻山越岭而来,为镇上的居民们换回日常生活用品,缓慢维持着镇子的呼吸。

  不是月初,突然出现的外乡人让刘婶大感好奇。青山镇人口不过千,多是杨氏一族,平时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早已熟悉不过;如是马帮入镇,应该早就由族长带领众族老,立于桥头迎客欢迎,何至于如此清静就让马帮进了镇?于礼不合啊。刘婶赶忙放下针线,追出门去要瞅个究竟。
  刘婶刚一出门,猛然间就见一大块白布横在她眼前,直欲把她兜头盖住,不由马上刹住脚步,惊愕抬头上望,险些跌坐在地。距离稍远,刘婶才看清白布却是一块招魂幡,被刚才从门口一晃而过外乡人握在手里,这个外乡人十分年轻,穿着孝服,一脸焦急看着刘婶,“大婶,杨大南家咋走?”
  刘婶神色微赧,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拍拍屁股后面的土一边打量着这一行人:一前一后两个外乡人都穿着孝服,年纪相仿,风尘仆仆,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两人之间的担架上也被一块染满血色的白布覆盖,隐约显出一个人廓,几只绿头大苍蝇围着白布嗡嗡转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隐隐传来……
  刘婶后退几步,隐约感到出事了,一想到白布下是可能是一具尸体,伴随着恶臭,刘婶的胃子在不住翻腾,头一扭,扶住自家门框不住呕吐起来。领头的外乡人似乎很是着急,他不等刘婶有丝毫好转,再次急急地问:“大婶,烦问杨大南家咋走,我们有急事。”
  刘婶吐过不停,头也没抬便向后无力的挥挥手,哪有空闲说话。外乡人正欲再问,刘婶便听到了有人在喊她:“刘婶,我是杨大南啊。”声音衰弱,却将刘婶的呕吐止住了,原来担架上抬的就是杨大南,看来杨大南可能是得了重病。刘婶筋疲力尽回过头来,看见担架上的白布被一个年轻人缓缓揭开。
  “啊——”刘婶的惊呼在传了半个镇子那么远后,颓然倒地。刘婶没有想到,半年前白白胖胖出镇的杨大南变了个那么遭的模样,也难怪刘婶受不住惊吓,倒地昏迷。“先到镇东族长家吧。”杨大南说完这句话,似乎费尽了平生气力,颓然闭上眼睛,年轻人复又把白布重新盖上——又一声压抑地惨叫在镇子上空久久回荡。
  镇上好奇的人们都随着两个外乡人一起往族长杨山家走去,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大家都还记得半年前杨大南与族长的一次争执,而那次争执似乎就预示了杨大南会遭遇某种厄运的摧残。
  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杨大南提着一些糕点茶叶进了族长的院子,这是很多人都亲眼看到的,不过更多的人却听到了族长大声责骂杨大南的声音,也看到了族长像撵个瘟神一般把杨大南撵出自家大门,并把他带来的所有礼物一起扔在了大街上。
  杨氏是青山镇的大族,不管姓不姓杨,镇上的人们大多都和杨姓有着扯不断的联系,总的来说,青山镇就是一个大宗族,镇里的居民都沾着亲挂着故——一个大家子。按说杨山是杨大南的叔伯公,杨大南提着礼物去看亲戚加族长,没人觉得奇怪;可为什么在杨大南在进了族长院子以后,族长会怒火冲天大骂自己的侄孙,还把他送的东西给扔出门来?要知道在青山镇,因为交通阻隔的原因,一向民风淳朴,族人虽识字不多,但是克守的却是千百年来不变的礼仪廉耻,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族长何时变得这么没教养?青山镇的人都知道,除了在家族祭祀外,族长见谁面都是和蔼可亲的,没架子,勤问事,持公道,把个镇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人人安居乐业——可为什么那天晚上族长对杨大南发了那么大的火呢?

  族人的猜测林林种种,不过都是猜测,作不得数的,后来还是杨山的管家杨一在第二天醉后吐露了真相。“你说杨大南那小子怎么就那么不安分,偏偏要出去!”“啊?他疯了?!”在座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杨一说的是事实。“是啊,我当时也不信,我听见老爷在大厅大发脾气,赶紧跑了过去,就见杨大南跪在老爷面前,低着头不说话,老爷在厅堂里来回走动,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满脸通红。我一见出事了,赶紧跑过去拉老爷坐下,老爷没好气地挣脱我的手,在厅堂里越走越快。”

  杨一大碗喝了口酒,“杨大南那小子对老爷说,他家孩子多,单在镇里恐怕养不活,所以寻思着外出到县城找个营生,把孩子们好好喂养。老爷听了停下了脚步,想了一会儿对杨大南说,‘孩子的事不用多操心,只要是姓杨,没有饿着他们的。我早就想过了,你把杨贵送到我府上,帮我干些日常活路,我管饭,每月开工钱,杨贵17岁了,也不能成天跟着你去开荒种地,再说他是家里的长子,有理由承担家里的一份担子;至于其余两个孩子,东山坡头那块地再划给你家,应该能喂养了。’”

  杨一极力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在座的人听了,都知道族长为了留住杨大南而做主多分他家一块向阳地,可谓冒着毁他一生清欲公道的风险。大家虽然有些嫉妒和不满,但是想到族长此意是为了留住杨大南一命,都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杨大南一命,保住他们一家子,毕竟是人命关天啊。
  杨一此时忿忿不平起来:“按说老爷是仁至义尽了,但那杨大南偏生不识好歹,口称什么七尺男儿,自当独力养家,不敢承族长私情。偏要去县城。”其实大家都知道,杨大南不愿接受族长的条件,一是怕毁了自己叔伯公一生名誉,二来更是怕此例一开,族内众人依葫芦画瓢,保不定多少族人以外出为借口威胁族长做出更多不公正的事情出来,那青山镇还不乱了套!“两人对峙了个把时辰,谁也说服不了谁,族长一生气才把杨大南赶出府外。”杨一接着说,族长令几个家丁日夜监视把持着索桥,防止杨大南私自外出。

  没想到几个晚上后,杨大南悄悄收拾行装,将一名家丁打晕在桥头,很快隐身在茫茫大山的夜色中。第二天全镇都知道了杨大南私自出镇的消息,人人脸色惊变,他们太明白杨大南会发生什么遭遇了。
  死!不听祖训,杨大南只有死路一条。自六百年前杨家第一代祖宗杨梓老族长创立青山镇以来,青山镇就有一条临架于任何权威之上的祖训:无论何时何种情况,都不能踏出索桥一步。这条祖训被族人心口相传,成了比族长更有威信的权威。违背族长,顶多被众人审判;而违背祖训,则只有横死一条路。六百多年来,全镇就依靠着马帮将镇里的出产驮到县城出售,再将县城的日常用品驮回镇子,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日期:2008-12-8
  如果不是发生了几件大逆不道的事,青山镇,确实称得上是世外桃源。300多年以前,镇上杨武生家的痴呆儿子挣脱铁锁链,一路莽撞着过了索桥,从此不知所踪,半年后,一个马帮在一处绝壁巴掌宽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具尸骨,被狭窄的石壁挤压地严重变形,尸骨的手腕上还戴着杨武生给儿子打的辟邪银镯子;150多年前,采药的洪材头被金河谷底一棵少见灵芝吸引,攀附着索桥边缘的黄果树依壁而下,其妻刘氏立在桥侧亲眼看见半壁上的洪材头突然如鸟儿般双手一展,毫无征兆毫无声息地从绝壁跳下,闷声一直回响在刘氏耳中;78年前,镇上出了个杨大胆,不听族人劝告,带着一把开山大锤要从桥对面打回条石打房子地基,杨大胆顺利过了桥,在一处凸出的石壁下打好十几方条石,正要用绳子拖着赶过桥来,桥对面的人突然看见杨大胆双臂轮起大锤,反方向向自己脑袋砸下去。“咿——呀——”杨大胆双目圆睁,突然吼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随即几十斤的铁锤落在脑袋上,人们只看见一蓬红白相间的雾气在杨大胆周围散开,空气间瞬时充满了血腥味。杨大胆的尸体犹自伫立不倒,上方被开采的石壁轰隆隆滚落,将杨大胆全身埋住,只留下还嵌在杨大胆颈项上的铁锤木把手,滴滴流淌着鲜血。

  三人死后,青山镇的人们委托马帮将他们的尸体带回,掩埋在镇后一块墓地里。杨武生痴儿的银镯子、洪材头的采药篓子、杨大胆的铁锤木把子,被族长悉数挂在索桥桥头立起的一根横杆上,用以警醒后人:祖训不可违。人们经过桥头时,都会侧目打量那三个物件,心里不由泛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终于到族长家了。两个年轻人将担架轻轻放在地上,早有家丁去请杨山。人们紧紧围住担架,都想看看杨大南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山风吹也吹不散的恶臭阻挡着人们的脚步,有几个妇人吐了,还有一些小孩藏在大人背后被吓得哭出了声。
  杨山被杨一扶着出来了,他颤巍巍靠近担架,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大南、大南,你个孩子咋不听叔伯公的话呢?”担架上的白布微微颤动,想来杨大南已有知觉,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杨山走到担架面前,颤抖着手揭开了白布。
  哄一声,围观的人群退后了几步,杨山也登时要软下去,好在被杨一扶住。杨大南睁着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独眼望着族长,嘴里喃喃喊着:“叔伯公。”一颗浑浊地脓液带着血色从眼眶里滚出。“你咋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杨大南的半边脸已经完全腐烂了,不少蛆虫在腐肉里爬进爬出,脸狭烂穿了,露出黑黑的牙帮,嘴里也有虫样的东西在蠕动;剩下的半边脸如莲蓬一般布满孔洞,那只眼睛脱离眼眶,悬吊在外面,眼里流出的脓液,直接就通过孔洞流进了杨大南的嘴里。

  杨山赶紧把白布盖上,他这时才发现白布上有一张脸的形状,已经发皱。一个年轻人告诉他,那是在一次为杨大南敷药揭开白布时,将他的脸皮一同揭了开来。杨山叫几个族人抬着担架往杨大南家走,他知道杨大南此时留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回家看看妻子儿子。他招手又叫过几个家丁,带着两个外乡年轻人下去休息用饭,并安排人开始准备后事。

  一口薄柳棺材,香烛钱纸,金钱元宝,纸人纸马,时间仓促,镇上能准备的就是这么多了。杨大南的担架在镇上缓缓行走,杨大南在利用最后的时间细细倾听自己成长的小镇,同时他也在心里犹豫着,是否应该让自己的妻子儿子看见自己的容貌——他拿不定主意。
  后悔已是无用处,回想从踏上索桥的那一刻起,他几乎就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一直围绕在他周围,让他日不安夜不寐,虽说大东家照看,让他升做了掌柜,但他却越来越感到心慌。哎……杨大南重重叹了口气,一口污血从内脏里涌出来,再次浸染了斑驳的白布。如今周身轻微的动作都能引起肌肤如钝刀割肉般的疼痛,也只有杨大南怀着今生再见一面家人的信念,才生生忍了下来;要是换成另外一人,恐怕早就被折磨死了。

  杨大南的妻子董氏一手护着一个孩子在门口哭得昏天黑地,大儿子杨贵像截木桩一样立在门口,脸上全是隐忍和愤怒的表情,他在心里默默诅咒着这天和地,以及这天地间存在着的各种神灵。父亲是个好人,一生未做坏事,就因要承担起抚养妻儿的责任才出镇觅生,何以落得如此悲惨下场?那些平时被平民百姓敬奉的神灵,怎么忍心看着一个好人受到如此摧残!就不怕冷了世人的心么?杨贵生得眉清目秀,思维活络,遗传了杨大南高度的责任心,深得杨山喜爱,8岁时就被杨山“借”走,陪同他的孙子杨荫一同上私塾。杨贵不知天高地厚,加上受到父亲一事的刺激,忍不住对着天地间睥了一眼,满是对神灵的腹诽。

  族人抬着杨大南的担架渐渐接近家了,虽然看不到,但是自小就在这里长大的杨大南依然知道。董氏和两个孩子的哭声传来,真切悲痛,杨大南艰难地叫族人停下,他想再看看金河,这条一直伴随着青山镇的奔腾河流,族人小心翼翼挪着碎步将担架抬到索桥悬崖边,夜晚的金河,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比白天更恐怖的怒吼,从峡谷底部传来,闻者胆颤。

  杨大南用自己生满脓疮的手揭开白布,侧着头看着峡谷底部,一抹古怪地微笑浮现在他脸上,他突然双手撑住担架边缘,猛一使劲往峡谷滚去,族人只见覆盖在杨大南身上的白布被风一吹,轻飘飘挂在黄果树上,而杨大南的身体却笔直往谷底落去。那是怎样一具躯体啊,大腿以下,全是森森白骨,而就在白布脱离杨大南身体的瞬间,两位族人都看见杨大南的背部一个巨大的腐肉黑洞!那黑洞周围几乎占满了杨大南背部的所有地方,夜色中似乎还在不断向周围蠕动,吞噬着杨大南剩余的肌肤。

  族人看得惊呆,许久之后谷底才传来一声闷响,那块白布挂在黄果树上,丝毫不为峡谷中风力所动,笔直垂下,如一方白幡,就此为杨大南招魂。而桥头横木上的三个物件,却无风而动,诡异地相互碰撞着……
  日期:2008-12-8 0:04:00
  尸身没有了,杨山只好命人将杨大南还留在家里的一些衣物烧了,一应丧葬程序,照例不误。族长坐镇指挥,众族人都很卖力,杨大南的家里顿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倒是董氏和两个稍小一点的孩子,无力插足,几度哭昏过去。两个外乡年轻人吃饱了饭休息足够,到杨大南灵台前磕了几个响头,就要连夜赶回县城,杨山挽留不住,只好亲自相送。

  在桥头,杨山示意两年轻人停下脚步,看着风中的三个物件,缓缓开了口:“两位小哥,杨大南是我侄孙,有劳两位小哥一路劳顿,将他送回家乡,不胜感激。只是老夫还有一事相求,请两位小哥务必答应。”两位年轻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一个外乡人,还能为这位族长做些什么,一时都没有开口。杨山说,“两位小哥知道杨大南是怎么开始的吗?”

  一听这话,两位年轻人都颤抖起来,似乎不愿再回想当时的情景。良久,杨山拍拍他们的肩膀,说道:“两位小哥也不必为难,人已死了,再是多说也无用,你们走吧。”两人迈了几步,一人突然间折回,讲起了杨大南的事情经过。
  两位年轻人都是县城洪成米铺的伙计,半年前狼狈的杨大南被一个工头领到米铺,干些打杂扛包的粗活,与两位年轻人同吃同住。干了几个月,米铺的洪掌柜突然生病去世,将偌大一个米铺摊子突然丢下,可慌了米铺的老爷。幸好年龄稍大的杨大南带领着两位年轻人里外打点繁忙,才没使米铺乱成一锅粥。
  老爷见杨大南识大体,心眼好,便提拔了杨大南做掌柜。要说这杨大南真是个好人,上对老爷兢兢业业,下对伙计客客气气,不打不骂好生相待,深得众人喜欢。
  可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十天前却突然得病。这病十分奇怪,来得也凶猛。“那天晚上我已歇下,突然听见杨掌柜屋里传出惨叫,我以为有贼人前来行窃,赶紧冲了过去,却看见杨掌柜……”那年轻人停顿不语,微明的眼睛在夜色中更见恐慌,另一年轻人接着说,“我赶到的时候看见杨掌柜浑身冒血,全身皮肉像刀子割裂一般,一条口子连着一条口子,鲜血四溅,杨掌柜不多久就疼昏过去了。我把他抱在床上,耳边全是皮肉开裂的声音,就像,就像布匹被人用手使劲撕开一般,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恐怖的声音。”

  杨山在黑暗中静静听着,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年轻人继续说,“我们老爷惊慌,请了县城所有名医来瞧,都不知道得的什么病,又请了恩法寺高僧前来作法,都无作用。而杨掌柜的皮肉在几天前就开始腐烂,白骨可见……杨掌柜自知难过鬼门关,只好向老爷请辞,由我们俩把他抬回家。”年轻人把情况大致说完,便拱手而去,杨山沉默地站在桥头,死死盯住横木上飘荡的物件,一直站到半夜时分,才在家丁的搀扶下,回宅子里休息。

  半夜,杨大南家里的灵堂前已经无人踪迹,一盆纸钱的灰烬,在冒着袅袅余烟,被从大门口吹进来的微风激荡,顷刻化作万千丝线,散了开去;一股打着旋儿的风,将一些纸钱灰烬卷起,飘到了门外。在杨大南家值守灵堂的杨青福,偷喝了二两祭奠的酒,正歪在门板后做美梦。杨大南的妻子和两个小儿子因为突闻噩耗太过悲伤,哭得几次岔了气,都被接到隔壁邻居家歇息去了,免得触景生情,弄不好再伤了身体;杨贵倒是想给父亲守灵,可被杨山叫到宅子里去了,和他细说从伙计那儿打听来的情况。

  这杨青福,按辈分来应该算杨大南的伯伯,但是年纪却只有30多岁,平日虽不作恶,但好吃懒做,全靠族人养着,族里有什么事,也叫他去打打下手,下下苦力,像这种守灵抬棺材的事情,也是做得多了,杨大南家暂时无人守灵,杨山便把他使了过来,并嘱咐好好照管,该添油的添油,该烧纸的烧纸。
  上半夜杨大南家人还多,可终究都是使气力的,第二天还得干活,大部分人熬不住困意,给杨青福好好交代,三三两两回了家。杨青福一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顿时变了个模样,先把灵台上的几大碗肉吃了个精光,又从酒盅里倒了约莫二两小酒,吱吱了一阵,真是好不快活。二两小酒喝完,杨青福就熬不住了,把油灯添得满满的,又大把烧了盆纸钱,对着灵台鞠了一躬:“叔侄啊,伯伯到旁边眯会眼,这些香烛纸钱你先收好,路上好好走着,若不够便给伯伯说一声,千万莫被人欺负啊。”说完一转身,寻思着就到了门板后面蜷着,风吹不到还暖和,不多久就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杨青福突然觉得脸上痒痒,嘟哝几句,伸手在脸上抹一把,只听见很轻微噗一声,脸上痒痒已去,杨青福换了个姿势,翻身又睡。又不知睡了多久,杨青福又觉得脸上痒痒,此时他的酒意已过了大半,闭着眼在脑子里想了一会,“睡了多少时辰了?是不是该给油灯添油了。”人一清醒,感觉就更灵敏了,他突然觉得脸上有东西,猛然挣开眼,同时右手就拍了过去,嘴里嘀咕着:“敢来喝爷的血。”

  可是眼睛睁开之后,却没看见熟悉的灵堂,只见触眼之处全是一片白色,同时觉得呼吸困难,想是脸上被东西压着了。杨青福右手顺手将脸上的东西一扯,就要扔开,却见手上提着的哪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一张人脸,那人脸渗着惨白,两个眼圈处画了个黑圈,更是显得脸上毫无血色,但眉眼却还带着笑,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看着杨青福,说不出的诡异。杨青福大呼一声,手忙叫乱把那张脸使劲往身旁扔,却感觉到吃不住力,那人脸轻飘飘就飞了出去。

  杨青福睁眼之后便看见一张惨白的人脸近在眼前,哪还敢再睁开眼睛,忙死死闭住眼睛,嘴里默念了几遍阿迷陀佛,才敢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逢。灵堂还是灵堂,屋外起风了,吹得灵堂上的烛火摇摇曳曳,将熄未熄,整个屋子都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阴森的气氛;摆在灵台前的纸人纸马,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纸随风动,加上烛火照在上面,随着光线变换,就像活了一样,脸上表情古怪对着杨青福笑,那哗啦啦的声音听着似乎是在抿着嘴笑。

  杨青福生生打了个寒颤,剩余的酒都变成冷汗从周身渗了出来。杨青福守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却感到这次有些邪呼,再看刚才被扔出去的人脸,好好躺在地上,原来是一纸人,估计被风吹到杨青福身上,让杨青福吓出一身冷汗。杨青福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弯腰将纸人拾起,提着要重新摆放在灵台前。
  心有余悸的杨青福几乎不敢看那纸人的脸,虽说是虚惊一场,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刚才的情形还在脑子里打转,杨青福侧着头提着纸人走,却感觉不对劲,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一样,而那目光,似乎就是——从旁边的纸人身上传过来的。杨青福强迫着自己扭过头去,一与纸人的眼睛相对,一股寒意便从心底升起,那眼睛,似活的一番。“这纸人也扎得太像了吧。” 杨青福如此安慰自己,手上却兀自簌簌发抖。

  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要看,杨青福再次转过头去,那纸人的目光似乎会动一般,随着杨青福位置的不断变化也不断变化,杨青福大感奇怪,干脆将纸人立在地上,绕到纸人背后,从纸人眼睛的角度看过去。油灯。“油灯?还是火盆?”杨青福挠挠头,好奇大过了恐惧,小心翼翼走过去,看见油灯里的油已经见底,一簇小火头在灯芯上闪烁,随时要被风吹灭一般;再看火盆,里面纸钱的灰烬不知道怎么少了,只剩下寥寥几张。杨青福突然一阵胆寒:难道是杨大南在提醒我该给他添油烧纸了?

  杨青福丝毫不敢怠慢,细细给油灯添了油,又大大烧了把纸钱,心下稍缓,再提着纸人,这时候再看它的眼睛,却看不出任何灵动之
  日期:2008-12-8 0:08:00
  该做的法事都做了,虽说是衣冠冢,还是应该埋葬。而之前杨山就给族人打了招呼,杨大南的丧事要按照正常程序来办。何谓正常程序,就是要当作棺材里是有杨大南的尸身一般。青山镇本就小,都是一个氏族,下葬那天,镇上所有人都来了。杨贵和两个弟弟是孝子,跟随着抬棺材的八个人一起向墓地走去。青山镇的墓地就在镇外不远处,一个小山坡上。青山镇的人们与死者可谓是比邻而居,在青山镇人的心里,死者都是他们的亲人,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送葬的人群沉默着往氏族墓地走去。出了镇子,再过一片小树林,山上就是一个个年代久远的坟冢。青山镇的族长杨山拄着拐杖立在风中,白发和胡须被秋风吹得异常凌乱,抬棺材的八个青年走到杨山面前,缓缓停住,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族长要挡在安埋棺材的路上。
  “都跟我走吧。”不待棺材从青年的肩上落下,杨山一挥手,带头走进了路旁一片荒草地里,青年们虽然惊讶,但是习惯了对族长言听计从,也深一脚浅一脚跟随而去;而跟在棺材后面的族人,也只有默默随着前人踏出来的脚印,眼望棺材而行。
  杨贵一时没反应过来。在他的印象里,族人死了之后都是要埋在氏族墓地里的,而只有被族人唾弃、罪大恶极的败类才被葬在乱坟岗子上。送葬的人群偏离氏族公墓越来越远,杨贵的疑惑也越来越大,并且开始强烈不安。深及膝盖的荒草被族人践踏,隐约现出脚底的一条小路。人群进了小树林,氏族公墓已经看不见了。
  “叔伯祖,我们要到哪儿去啊?”杨贵终于忍不住,紧走几步追上带路的族长,面带焦色悄声问道。杨山每走一步似乎都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他颤巍巍用拐杖探着路,并没有回答杨贵的问题。杨贵虽然心焦,也只有暂时退下,幸好族长并没有把送葬队伍往乱坟岗子带,这让杨贵稍稍安下心来。
  又走了几丈,杨山举起手中的拐杖,示意人群停下来。杨贵所见之处,乃是荒草地中一片裸露的土地,步量不过一丈多。在这块地周围,野草茂盛,这种野草在青山镇随处可见,俗称全不理,青山镇整个盆地除了耕地和树林外,几乎都被这种野草覆盖。但这块地上无一棵全不理,就连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找不到,确实奇怪。

  抬棺的青年徐徐放下棺材,在空地两边摆放好两大块大石头,然后后面的人抬来一块大木板,架在两块石头之上,就像在大青石上搭起了一座木桥。杨山走上木桥,用手杖轻轻划量着大青石,丈量出一方土地。“就在这儿吧。”杨山用拐杖在地上划了一个长方形,大小可以容纳一个棺材的面积。
  墓穴选定,从送葬队伍中走出几个汉子,也是蹲在木板上,并不用脚着地,手拿钢钎大锤,沿着杨山划定的范围就砸了下去。寻常埋葬,都是用土楸挖穴,盖因土楸插进泥土中,能劈能铲,是挖墓穴的好工具,用钢钎大锤“挖”土,杨贵还是第一次看到。正在纳闷间,只听那几个力举大锤猛砸钢钎入土的大汉都大声吼叫起来,大锤落在钢钎顶上并没有出现意料中钢钎没入土中的情形,伴之而来的是几声直刺耳膜的“当当”巨响,同时从钢钎与泥土接触处冒出一股白烟。

  杨贵感到脚底传来几次震动,同时耳朵又毫无防备,被几声巨响差点震慌了心神,送葬的队伍也发出压抑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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