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7-29 17:19:00
　　卷一：
　　我是古典文献专业的大四学生。本来以为我的大学四年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大四下学期刚开学不久，我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跳楼自杀了。惊闻这个噩耗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毕业论文怎么办，整个人被悲伤和愤怒淹没了。我选这个毕业论文题目，完全是出于对我的指导老师的敬爱。他从事研究多年，硕果累累。近几年因为对一本古书感兴趣，把全部精力花在考证这本书的作者上。只是古籍浩如烟海，这本书又仅仅是个残缺的稿本，语焉不详，他虽然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目前也只是处在收集资料的阶段，当然不能出什么成果。为此校方的待遇越来越差，妻子忍受不了了，提出离婚，他都不管，还是一心扑在这本残稿上。校方变本加厉，连同一学科的研究所的同仁都开始非议了，传言四起，其中最让我吃惊的，是学校有可能解雇他！便是在这种氛围下，他跳楼自杀了！

　　班级的同学纷纷感慨现在的教育制度，为古典文献专业的前途担忧。那天去送老师的时候，我们全班同学都去了，女生们大哭了一场，那也就意味着我们班的同学几乎都哭了，因为我们班十个学生中仅有两位男生，其中一位就是我，男生虽然没有哭，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整个送行的队伍很长，校方的相关领导也出席了，但是在人群中，我看见的唯一的一张悲伤的脸，是他的女儿。

　　我的指导老师走后不久，生活又归于平静。尽管班主任好心问我要不要修改毕业论文题目，我还是没有改，口上说的理由是已经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在里头，心里想的却是一定要写完写好，来纪念他。然而在我一步一步完成他生前给我制定的计划后，我遇到了跟他一样的困境：残稿的作者无法确定。记得这个问题在我开始选这个毕业论文题目的时候他就已经提醒过了，当时我很无知地说：那就把作者考定出来！他苦笑了笑，说：本科生的毕业论文要求不高，你可以直接绕开作者，对残稿本身的文献价值和艺术性进行研究即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听见心里有一个微小但坚定的声音不自量力地对我说：如果能把作者考定出来，不是对教授最好的纪念吗？

　　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但我没有想到难度会这么大！正在我毫无进展的时候，每年古典文献专业的学长学姐和学弟学妹的联谊活动如期开展。这次活动的主题是关于升学。我们专业每年都会有学生保研成功，本届大四学生中就有五位，我是其中之一。所以跟学弟学妹们分享保研经验，进行帮助和指导，就成了联谊活动的特色之一。但是这次活动跟以前不同。本来就是大四跟大三学生的交流，这次参加活动的还有一位大二的刚确定古典文献专业的学生。据说（联谊活动上得到了班主任的确认）受到教授跳楼自杀的不良影响，确定主修古典文献专业的大二学生只有一位女生，她就是陈小説，我的指导老师陈教授的千金。

　　班主任一边介绍她，一边解释说：因为这次确定专业的特殊性，古典文献专业的课做了调整，陈小説（音悦）同学作为大二学生，跟大三学生一起上专业课，这次活动也就一起来参加了。
　　整个联谊活动我喝了两瓶矿泉水，学弟学妹们问的问题太多了，等到整个活动结束，我的声音还是嘶哑了。我准备回寝室好好休息，把毕业论文的事也暂时放一放。刚跟同组的同学们告辞走出教室，在走廊的转角处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曹学长！扭头一看，是陈小説。
　　我不自然地嗯了一声。她很快就走上来，跟我并排行走。一起下了楼梯，走在树荫下，看来她跟我一样没有先开口的习惯，但我作为学长，只好破例了，就问：是不是有学习上的疑问？她这才抬起头，那双眼睛跟陈教授如此之像，我顿时愣了一下。这肯定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说：曹学长，我是来替爸爸谢谢你的。
　　这句话说得我毛骨悚然，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这更可怕了！所幸她说完这句话，可能是情绪有点波动，立刻低下头去，没有看见我的窘态。我赶紧收拾一下脸上多余的表情，小声说：这次联谊活动，之所以请你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班主任没有说，但你肯定明白，就是有你在场，学生们就不好提起陈老师的事情。
　　没想到陈小説并不理会这番梯己话，还是说起她父亲的事来：爸爸的研究不顺利，本来打算放弃了，可是你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因为敬爱爸爸而选择他当你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爸爸觉得学生有这个要求，老师怎能拒绝呢？陈小説说不下去了，看着我，眼里竟然涌动着泪光。我突然被一个念头击中了：如果我不做这篇毕业论文，陈教授就不会坚持下去；不坚持下去，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是我害死了陈教授！这个念头让我如五雷轰顶，刹那间忘记自己是谁了，眼泪夺眶而出。忍了这许久的泪水，真正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奔涌出来，我恨不得一头撞在树上！陈小説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一脸惊慌，愣在我的面前。
　　可是不对啊，我的推理不对啊。如果陈教授因为要指导我的毕业论文而坚持下去，他又怎么会轻生呢？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我接过陈小説递过来的纸巾，擦干眼泪。这时听见她说：我是要谢谢你坚定了我爸爸的信念，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真对不起！她说着扭头就跑开了，任我怎么叫也没有回头。
　　卷二：
　　从陈老师给我的复本来看，这本残稿仅残留不到十页，而完整的只有三页，其他都是破烂不堪，有的甚至整页被虫蛀得体无完肤，满纸的瘦金体字支离破碎，一个也认不出来。目前能够辨认出来的，是几首诗歌，一首是白居易所作：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入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一首是苏东坡著名的西湖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另外有两首诗歌，查不出作者，不过都是咏西湖的诗作，其一是这样的：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黯然收。
　　可叹潜龙无天日，明年荷花开依旧。
　　另一首如下：

　　年年换肖如走马，家中无猪雪满架。
　　江心钓月人迷渡，山头追日鹤衔霞。
　　沉舟背岸结草庐，入眠向壁说梦话。
　　忽觉水面生胡尘，释氏片心笑拈花。
　　在白居易的诗作旁边，能看见题着“白堤”两个字，在苏东坡的诗作旁边题着“苏堤”，都是陈老师的笔迹。而在后一首诗作旁边则题着“楼外楼”，却不是陈老师的笔迹。再往下翻去，是一整张木刻西湖图，古人的地图虽然不好看，但比现在的示意图具体。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南北走向的苏堤和东西走向的白堤了，跟现在的景观位置相差不大。令人吃惊的是楼外楼，所在位置跟今天的大不一样。我不知道今天的楼外楼在这本稿本写作的时代叫做什么，但是很显然，古地图上的这座楼原来是在湖心岛和阮公墩之间，现在则成了西湖水域的一部分。

　　虽然无法弄清楚古地图中存在的疑问，但是很显然，诗歌与地图是统一的，有莫大的关系。那么，最后一首诗跟地图有什么关联呢？如果说这两首同样不署名的诗歌，前一首还能比较准确地知道是在抒发南宋国灭的感慨，那么后一首究竟在写什么呢？现在看来，都是跟西湖有关，然而诗中却出现“江心”一词，为什么不是“湖心”呢？根据我没有学到家的专业知识，“释氏片心笑拈花”，应该是在使用“如来拈花，迦叶微笑”的典故，可能是在暗示，这首诗就像如来手中的花，可是理解它的迦叶会是谁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果不其然。我只好向电脑求助。利用网络，搜索来搜索去，白居易和苏东坡的两首诗歌要么是翻译解答，要么是介绍作者和诗篇，除了告诉我我已经知道的，比如说白堤和苏堤分别是白居易和苏东坡在杭州一带任地方官时疏浚西湖的遗迹，其他就千篇一律地复制来复制去，没有实质性的东西。
　　第三首诗倒是有点收获。主要是搜出了一些典故，比如说第一句诗就是把“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和“金陵王气黯然收”合在一处，更加确定了是在抒发灭国之思，这个国自然是南宋了。如果说是指吴越国的话，那就没有必要引用南宋诗人的诗句了。更何况，如果这四首诗歌是按照时间来排列的，那么由唐到北宋，再到南宋，是很合理的，换成吴越国就乱了。再说，在七世纪前期，西湖还是杭州湾的一部分，后来靠临近钱塘江的一面被阻塞，才慢慢由咸水湾变成淡水湖，到南宋得到长足发展。

　　搜到第四首诗歌的时候，跳出来的界面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所以我也没有太失望。本来这首诗歌不像前面三首，有具体的地点可以依循，有确切的意思可以立论。一边读下来，感觉是懂了，其实什么头绪也没有。按照整个诗歌录入的时间顺序，这首诗歌最早是南宋写的，并且要晚于写“山外青山楼外楼”名句的时代。如果再加进第三首诗歌表达的亡国之痛，那么这首诗歌应该作于南宋灭国期间或者之后。诗中引用了佛典，是跟南宋朱熹等学者引佛道入儒的理学思想是一致的，由此可见，最有可能的作者是经历过南宋灭亡的宋人，那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日期：2011-08-04　10:25:40
　　卷三：
　　为了更好地研究残稿，我决定去向陈小説借览陈教授的原本。以前因为论文需要，我是经常去陈老师家的，很多时候谈着谈着忘了时间，就干脆在他家吃饭。师母做的饭菜很好吃，但后来就少见到她了。于是陈小説在家的话，就由她去做饭，如果她不在家，我们师生两人就各泡一桶面，边呼呼啦啦吃，边热热咧咧谈。这个时候就不太容易专谈学术问题了。我虽然把陈老师当做长辈，但没有他豁达，所以更多时候是他在说，我在听。记得师母离家的那一天，陈老师跟往常一样解答我的疑问，指导我看书，送我出门的时候，才突然告诉我。以至于我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去打扰他。后来终于鼓起勇气，连从来不会安慰人的我都想好了如何安慰的话，去了之后，陈老师却再没有一次提起过师母。也再没有见到过师母。在葬礼上都没有。

　　走在熟悉的路上，老师的身影宛在，几次让我情不自已，泪水就哗啦啦流在上下班的人流中，不时翻起几朵浪花，那是被我吓到的行人驻足在看。这个情绪可不能传染给陈小説。我走进公路边的公用厕所，走到靠近墙角的沟槽尿了，抖干净，拉好拉链，转身到洗手池，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洗了一把脸。热天气遇见冷面水，我感到很满意，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水，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彻底清醒了。回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对面正是绿灯，赶紧脚不沾地，跟了拥挤的人流车流冲。绿灯转眼闪烁起来，戛然变成红灯也无法阻止足到中途的行人，退回去不是，只好继续向前。

　　拐进小巷，空地陡然宽大起来，长吁一口气，便踩着古老粗壮的梧桐树根上的旧石道，走往熟悉的院子。像大多数城市一样，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下，现代花繁茂如锦，开遍通衢大道，唯有小巷深处还依稀残留着几丝老杭城的味道，老旧却典雅，落一场雨，身临此地，才会恍然一笑，想起撑油纸伞的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也许刚刚走过。我是自然想不到这些。都是跟陈老师散步的路上，耳濡目染，所见所闻而来的。

　　不能多想，转过左边一家小店，就能看见陈老师的住房。这家小店的老板娘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半老徐娘，尤其是那身材不见老，风韵犹存。每次都会故意对散步回来顺手买泡面的陈老师说一定打折，每次笑完后又都是原价出售。今天却是拿着凄切的眼神看着我。怎么能不去想？不觉就放慢了脚步，踅着走到柜台前，鬼使神差，就说要买泡面。老板娘依旧拿了常吃的红烧牛肉味，语气颤抖着，小声问要几盒。原来是3盒，或者陈小説不在家的时候2盒，而今天到底是买2盒还是1盒呢？我根本不知道陈小説是否在家。

　　最后我是提着3盒泡面走的。向前抬头便能看见，我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走着。终于到院门了，不知应该直接进去，还是像第一次来访那样，按按门铃。倒是眼尖的陈小説看见了我，急忙过来开门，看见我手里提的泡面，眼眶就红了，一直走在前面，把我带进客厅。供桌上正端正放置着陈老师的黑白像，慈眉善目，亲切和蔼，却是两隔了。上香叩头之后，陈小説从厨房里回来，眼里的泪水不见了，手上多了一杯茶。

　　我们坐在椅子上。实在不知如何开口。那就先开口喝茶。很烫。重新放在桌上，才发现桌上有一只空茶杯。陈小説一直低头垂目，这时不知如何知道了，就说：刚才赵老师来过了。我自然知道赵老师是谁。她又说：赵老师接替了爸爸的课程，给我们上课。我点点头。沉默片刻，又准备喝茶，陈小説站起身说：我给你续点水吧。本来就是要冷了一些再喝，她这样盛情说着，我只好说：喝完再续吧。她也没有坐回去，站在我面前，好像要等我喝完一样。我便暂时不去想赵老师了，急匆匆喝完，把杯子小心翼翼交给她，她也小心翼翼伸出两只手来接，却落了空，听见嘭一声，杯子碎了一地。

　　我便立刻站起身，忙不迭道歉起来，脸一下子红到衣领里去。陈小説一个劲儿说是自己的错，急着拿来扫帚和畚箕，把碎玻璃扫走。细小的碎末有些嵌进老木地板，扫不起来，她便爬下去用指甲扣，快要完成的时候，听见她哎呦一声，把手扎了，鲜血就涌了出来，点在她洁白的手指上，如宣纸上一朵鲜红的花苞。我越发自责了，忙问她创可贴在哪里，她却不回答，蹲在地上啜泣起来。

　　故意的坚强到底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我却不知如何安慰她。我想去小店买创可贴，被她叫住了，说不要丢下她一个人。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满含着泪水的湿润，我的眼泪便自然而然落下来了，滴在尚存一些玻璃碎末的地面。我是不带纸巾的人，此刻更是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为之拭泪了，愣在陈老师的像前。突然陈小説站了起来，扑进我的怀里，把脸埋进我的肩膀，放声大哭。在她哭的一阵一阵的抽搐中，我的紧张心情慢慢恢复平静，轻轻用手拍着她的背，居然不知何处学来，说：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日期：2011-08-05　09:11:21
　　卷四：
　　班长那天突然打电话给我，把我吓了一跳，她是飞信党，精打细算，任何事情，各种班级通知，都会用飞信通知我们。这下却不惜血本给我打电话，惶恐至极。忐忑不安接了电话，班长在电话那头说：现在的物价上涨速度如此之快，连话费都成为一项巨大的开支，也不给我们学生一点优惠，我每次给人打电话都胆战心惊……我着实为她的钱袋担心，就说：班长，有话就直说吧，话费伤不起。她这才意犹未尽，说：我这不是打的短号嘛！这更令人不解了！短号不都是留给男友的吗？我说出了心中的疑问，她才变了语气，说：你也太不关心班级同学了，整天就围着学妹转，连我分手一个月了都不知道！

　　她说的学妹看来是指陈小説。我立刻道歉。她说：如果不是有事要跟你说，我现在就挂了你的电话！我更加着急了，不知道自己哪里又错了。班长说：谁要你道歉？还不坦白从宽！我闷住了，怎么一下子变成审罪犯了？我说：坦白什么？她说：装！自古说得好，防火防盗防学长，还不交代你是怎么勾引小学妹的？我乱麻似的脑袋终于看见一丝光明了，却原来是隔壁家的灯火，跟我无关，便只好委屈地说：我要是真勾引了小学妹，担了这个罪名也就罢了，可我真的没有啊！她说：那你们天天出则成双，入则一对，怎么解释？我笑着说：原来如此，那是因为……话刚到喉咙，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这个秘密怎么能说出去呢？可是不说出去，又该如何辟谣呢？果然，手机里响起班长银铃般脆脆响的笑声，笑完了，我也就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

　　她得胜了一般，不再拖下去了，把事情告诉我。原来是赵老师要我去一趟办公室。我虽然埋怨她不早点告诉我，内心里却是另一种担心。路上正好遇见陈小説。她正背着粉红色书包，骑着迷你单车，也是红色的，从女生寝室出来。一头短发在风中飘动。她先看见了我，这也是必然的事情，因为我刚骑过女生寝室，被她从背影认出来了。虽然喊我“曹学长”的人很多，我还是从声音中听出来是她。回头看，果然是她，心里高兴着，差点跟驶来的自行车相撞，慌里慌张停下了，等她。

　　本来她直接停在我的右边，左手臂上的黑布正对着我，她在快要骑到的时候忽然转到我的左边来了。她如此细心，令人动容，那一刻我不禁想入非非，如果真能与其厮守，又有何不可？可是想着这不是趁人之危吗？心里就凉透了。她却说：曹学长，有新发现吗？我四下里看看无人，就说：上次去你家借原本，你不是说赵老师捷足先登一步，被他借走了么，他有没有还给你？陈小説摇摇头。我就告诉她：赵老师要我去他办公室一趟。陈小説柳眉一皱，炯炯有神的目光就挤射出来了，刚准备问我去干什么，我就仿佛知道她的想法一般，预先摇了摇头，说：回来后告诉你。

　　陈小説是要去图书馆还书的，我刚好顺路，便一起走下去。她的车篓里竖着五六本书，有专业书籍，像《古书通例》、《隋书•经籍志》之类，也有一本薄薄的、粉红封面的书，只从露出来的部分看见“恋爱手册”几个字。我的目光刚刚扫过，来不及说什么，她就赶紧开口说：这是我室友借的，她是腐女，让我帮着还掉。我点了点头，说：我们以前上的课，作业就是点校古籍，往往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手麻了手不知，脚木了脚不觉，一站起来走动，整个人都散架了，就像……我想了一下，继续说：就像年代久远的书籍，表面看来好好的，一拿起来就散成一张张纸，原来线早就断掉了。陈小説听着眯起了眼睛在笑。我从她的笑里看见这个比喻的幽默，也轻轻笑了。

　　这时前面走来几个同学，手里拎着刚去外面买回来的水果、零食，走着说着，看见我们，都不笑了，也不说话了。其中有一位我们班的女同学，我向她挥挥手，她才看了我一眼，跟着她们急急走过去了，很远后才能听见她们继续说笑的声音。我自然不想因此影响陈小説的心情，我也不知道她们自以为是对陈老师的尊敬的沉默为什么会让我跟陈小説如此难堪，总之我想说点什么来摆脱这个尴尬的氛围。可是还没有开口，陈小説就说：曹学长，是我连累了你。我说：这是什么话！大家沉默，不是冷场，是对先师的尊敬。陈小説就说：那我们笑就是对爸爸的亵渎？我坚定地摇着头，但她还是双眼噙满了泪水，晶莹剔透，像某个早晨天使留在绿叶尖头的露珠，似乎风一吹就能摔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日期：2011-08-05　14:05:58
　　卷五：
　　赵老师是陈老师的师兄，一起师从著名学者吴此仁先生，专门攻读基础文献。后来赵老师前往日本深造，陈老师则留校任教，从事科研。从陈老师口中经常可以听见赵老师的消息，可见二人关系非常密切。陈老师仙去的时候，赵老师还在日本，因为古典文献专业课缺教师，就延请赵老师归国任教。赵老师办完归国手续，回来后即被安置在陈老师原来的办公室里。我敲门的时候，一直有种错觉，以为陈老师还趴在办公桌上看书研究。赵老师人高马大，跟陈老师形成鲜明的对比，拉开门，便几乎把整个门都堵住了。进到室内，陈老师用过的物品书籍一仍其旧，这个细节马上获得了我的好感。看来赵老师是不愿意破坏陈老师最后留下的布局，正是为了纪念他。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赵老师坐在了沙发上，那黑皮沙发随着他下沉，流沙无底般，我暗地里捏了把汗。赵老师却不介意，坦然地陷进去，笑着对我说：小曹，坐。称呼我为小曹，自然是想要拉近双方的距离，然而这个企图太明显了，这个称呼又跟他的体型背道而驰，让我觉得不太和谐。不过社会早就把每个人都锻炼成刀枪不入，小小不和谐能奈我何？也就依了他的话，坐在旁边，说：赵老师，您找我有事？他的神情黯淡下去，低沉的男中音说：的确有事。我的师弟，也就是你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这间办公室原来的主人，陈教授英年早逝，实在让人难以接受！说到这里，他克制了一下，估计是看见我的泪水湿润了眼眶，难过地眨着眼睛说：师弟平生爱学术胜过一切，我自然是知道的。遭遇变故，事业未竟，让我寝食难安。我听说师弟生前指导你的毕业论文，我想为师弟做点什么，就想着接替他做你的指导老师，你看如何？

　　原本拒绝接受新的指导教师，是为了纪念陈老师，如今，也是为了纪念他，赵老师主动要求带我做毕业论文，这个选择实在艰难。而陈老师的缺席，让我的毕业论文一下子困难重重，往往长久顿在原处，翻阅了很多资料也一筹莫展。看我没有答应，赵老师叹了口气，说：小曹，我知道你是个独立的学生，我还在日本的时候，师弟就几次提到你，说你有学术潜力，他为你的每一个细微的进步感到高兴。我也知道，你不愿意换老师，也是为着纪念他。但是我觉得，更好的纪念方式是作一篇优秀的毕业论文出来。

　　这番话一字一句落在我的心上，激起千层巨浪。我不知道对于这位刚归国不久的老师来说，何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了解一个他从未谋面的人？而且了解到最细致入微的想法。他是否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往更深处说，他是否真正了解陈老师的自杀动机？也许他才是整个自杀事件的关键知情人？一系列联想让我兴奋起来。尽管不知道背后会有什么，表面看来这都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赵老师起身之后，沙发没有一下子恢复原貌。也许我们的生活就像这个沙发，因了他的闯入，注定无法恢复从前。那么为什么要逃避呢？这时赵老师说：师弟生活一向节俭，诺大的办公室除了书，连茶叶也没有，如果不介意，就喝杯白开水吧。我连忙站起，摆手说：赵老师，不用了。您的话说的对，我希望能在您的指导下，拿出一篇优秀的毕业论文，以告慰陈老师的在天之灵。赵老师听了之后，连眼镜似乎也在闪着笑，急忙说：我一定全力指导。说着拿出了准备好的申请单递给我，上面写着“毕业论文指导教师调换表”。我虽然惊诧于他的胸有成竹，准备周到，依然不紧不慢填完了表格，接下来需要他签字。然后送到教学科审核。在他签字的时候，我不无惊吓地发现，他的字迹居然跟残稿复本上的“楼外楼”三个字非常像！

　　日期：2011-08-05　16:30:40
　　卷二：
　　从陈老师给我的复本来看，这本残稿仅残留不到十页，而完整的只有三页，其他都是破烂不堪，有的甚至整页被虫蛀得体无完肤，满纸的瘦金体字支离破碎，一个也认不出来。目前能够辨认出来的，是几首诗歌，一首是白居易所作：（822）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入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一首是苏东坡著名的西湖诗：（1090）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一首虽然不知作者，从诗句内容上能辨别出是在写杨公堤：（1503）
　　蒙元灭宋谁之罪？纷纷西湖作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