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下卷)》易读

峨眉(下卷)

作者: 于铁成

　　日期：2011-4-10 12:50:00
　　（一）
　　夜已深，时有虫鸣。
　　虽然正值初夏，可是大明一隅的西夏夜晚却依然显得寒气逼人。空旷的平坝之中，星星点点的灯烛，隐隐约约地照出了一派望不到边际的军营。
　　没有号角，只有一队队巡卒神色警醒肃穆地穿行着。除了士兵们的脚步声，平坝四周显得十分静寂，甚至有几分阴森，只有居中的帅帐之中那支燃了过半的牛油巨烛，偶尔发出啪地一声轻响。

　　一位身材壮硕，相貌俊朗，气宇豪迈的男子默然端坐在帐中，左手捏着一封书信，嘴角露出几分嘲讽的笑容。他，便是大明山西总兵官李如松，军中皆敬呼为“大帅”。
　　李如松，字子茂，出身于辽东铁岭卫，乃是辽东总兵官，本朝屈指可数的名将李成梁长子。他生来卓尔不凡，年仅十岁便到军中从父熟悉军事，由武进士承父荫授部指挥同知，充宁远伯勋卫。
　　他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再迁署都督佥事，为神机营右副将，其时年不过弱冠。万历十一年，他虽刚过而立，便已是山西总兵官，朝中言官黄道瞻等人向皇上进言称李如松父子“不当并居重镇”，这才被召回朝廷佥书右府提督京城抚。万历十五年，蒙古骑兵屡犯疆界，明朝守将难以抵挡，当今圣上钦点李如松起复山西总兵官，镇守宣府。

　　就在李如松驻马西北五年后，早已归顺大明的鞑靼大首领啺萃蝗黄鸨髀遥皇背轿飨拿赡眩煤靡桓鋈辖暇钩闪巳思涞赜�
　　那啺萦肫渥訂承恩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他父子专制宁夏，多蓄亡命之徒。万历二十年二月十八日，啺菥篮掀渥訂承恩、义子喸坪屯廖男愕热耍帐咕媪醵珪D叛乱，杀党馨及副使石继芳，纵火焚公署，收符印，发帑释囚。同时，啺莞缸踊剐财饶淖鼙僬盼┲乙缘耻啊翱垅眉け洹弊啾ǎ⑺魅‰酚。盼┲宜婕醋早硕馈�
　　此后，刘东旸自称总兵，以啺菸敝鳎詥承恩、许朝为左右副总兵，土文秀、喸莆笥也谓季菽恼颍躺恕Ｅ丫霰轮形馈⒐阄洹⒂袢⒘橹荩ń衲牧槲洌┑瘸牵┢铰布崾夭幌隆４撕螅怯忠孕砘沓匾淮∧廖煤犹酌晒攀琢熘ν玫认嘀屏υ郊忧看螅抡鸲�
　　当年三月四日，宁夏副总兵李昫奉总督魏学曾檄，摄总兵事进剿，但叛军恃河套蒙古支持，势力甚强，无人可敌。浙江道御史梅国桢素知军事，他紧急上书今上，力举李如松为帅讨贼。
　　危难之际，李如松受钦命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率领宣、大、山西兵及浙兵、苗兵，并从其父李成梁处借得关宁铁骑，合兵一处高歌猛进全力击敌，三鼓而克宁夏城，啺菔谑住�

　　如今，啺菀阉溃丫饕於家呀嗣穑胫崦俗髀业募父霾菰文敛柯洌惨言诿骶牧凸ブ滤纳⒈继印Ｄ恼绞拢肜丛儆屑父鲈卤憧杀先ΑＫ希姑挥欣吹眉八煽谄竺鞫勘呔常残碛纸；刂亓恕�
　　那封书信，乃是几个时辰前由一名身份神秘的心腹细作送来的急件。信中除了日本国的军情密报之外，还有一封该国太阁丰臣氏与朝鲜国书的抄件。李如松嘴角抽动了一下，冷冷地一笑，国书耶？檄文耶？
　　“大日本国太阁，再拜朝鲜国王陛下：雁书薰读，舒卷再三。抑本朝虽为六十余州，比年诸国分离，乱朝纲，废世礼，而不听朝政。故予不胜感慨，三四年之间，伐叛臣，讨贼徒，及异域远岛，悉归掌握。
　　窃案事迹，鄙陋小臣也。虽然，予当于托胎之时，慈母梦日入怀中。相士曰：‘日光之所及，无不照临。壮年必入表闻仁风，四海蒙威名者。其何疑乎？’依有此奇异，作敌心者自然摧灭，战则无不胜，攻则无不取。既天下大治，抚育百姓，怜愍孤独。故民富财足，土贡万倍千古矣。
　　本朝开辟以来，朝廷盛世，洛阳壮观，莫如此日也。夫人生于世也，虽历长生，古来不满百焉。郁郁久居此乎！不屑国家之隔，山海之远，一超直入大明国，易吾朝之风俗于四百洲，施帝都政化与亿万斯年者，在方寸中。贵国先驱而入朝，依有远虑而无近忧者乎！远邦小岛在海中者，后进者不可作许容也。予入大明之日，将士卒临军营，则弥可修邻盟也。予愿无他，只显佳名于三国而已。方物如目录，领纳，珍重保啬！”

　　这丰臣秀吉虽然语多修饰，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却再明确不过：朝鲜国王，快些让路与我大日本，我们要攻打大明，若是你这明之藩属胆敢不从，我们便先将你灭国不贷！
　　好狂妄的口气，好大的狗胆！李如松怒极反笑：“天下竟有如此不知死活的狂徒，竟敢欺我堂堂中华无人乎？”
　　早在一年之前，李如松便已得到密报，丰臣秀吉在征服国内诸敌，一统日本全境之后，却令人费解地选择了一个荒漠无人之地，修建大城，名曰“名古屋”。这名古屋原本并非望郡要地，但若是用以盘踞指挥跨海征战，却是再好不过。李如松胸中韬略一时无两，岂能不知其中利害？他不敢怠慢，立即上书朝廷据实细报，谁知却如石沉大海，兵部并无回音。李如松生性坚毅高傲，哪里肯就此罢休，随后又上书一封，却是连兵部都骂在了里面。然而朝中大佬的脾气却好得很，并不与他计较，只批了两个字：“多事”。

　　尸位素餐者高居庙堂，却不知边境随时会有大变。李如松除了痛骂，却也颇无办法，那些只晓得礼乐高蹈，银钱美人的朝臣指望不上，而且自己父子兵权过重，早就众人侧目，如今若一味用强，难免更加遭人疑忌，说不得只好暗中向日本国内连连派出几名武功高强，机智精干的心腹细作，随时刺探日本军情动向。
　　这些心腹细作果然不辱使命，此次不仅有军情密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丰臣秀吉与朝鲜国王李昖的国书抄写了一份来。此外，细作还带回一封琉球国王急报大明朝廷的密折抄件，奏折称，日本已决定出兵朝鲜，并威逼琉球国出兵随行，琉球国王不敢不应，一边整顿兵马虚与委蛇，一边急忙向大明朝廷奏报。
　　琉球的消息来了，自己细作的消息来了，可是朝鲜那边，为何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莫非李昖迟钝至此？或者是……已在暗地里从了那虎狼之辈的日本人？
　　一念到此，饶是李如松素以勇冠三军，大将之风而著称，也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若是朝鲜国在日本人的威逼利诱之下做了胁从，那么日本大军一夜之间即可从朝鲜渡海长驱直入，克日取道天津卫，京师瞬间即将成为群狼围困之危城。
　　朝鲜究竟是何态度？日本国又会派多少军力？丰臣秀吉麾下以勇武多谋著称的“贱岳七支枪”是否领军？甚至丰臣氏本人是否出马？假如倭寇入朝，又会如何行进？
　　这一切都还是未解的谜团，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等下去了，也许大明最大的一次危机就要来临。

　　李如松猛然掷书信于地，挺身而起，快步走到帐中悬挂的辽东、朝鲜地理图前，亲掣灯盏细细观看起来，口中却道：“老六，叫小鱼过来。”一名默不作声侍立角落之处的亲卫答应一声，快步出帐而去。
　　三更已过。和衣而卧的小鱼却依然呆呆地望着帐顶，透过些许透进的星光，默默地咬着嘴唇。从回乡为师祝寿到重归大营，不过短短数十日之间，却已让他有了二世为人的凄然之感。被无数人敬仰为大菩萨的师父，竟已成隔世。自幼视为榜样的长风大师兄，也已故去。还有月奴……一想到沈月奴，小鱼的心头更如千支钢针猛然刺入。他的手探入怀中，摸着的那样物事，早已经被他抚摸得光滑。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沈月奴的声音“你那个火褶子都快燃尽了，用我这个吧，这是诸葛先生亲手制作的，一共只有七枚，送了我爹三枚，送了我两枚，我在东海的时候用了一枚，这火褶子火光极亮，又比寻常的火褶子燃得更久，诸葛先生还教了我一个法子，能用它点燃极大的物件……”

　　想起两人当日在峨眉山九老洞携手前行的往事，那日将沈月奴的火褶子揣进了怀中时，沈月奴娇羞的模样，小鱼的眼水顺着眼角悄然滑下。
　　突然，有人在军帐之外低声唤道：“司徒千总，大帅要你过去。”
　　小鱼猛然惊醒，抽出手来顺便将眼角一抹，麻利地坐将起来，套起地上的马靴，一边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那来传令的老六与小鱼十分熟稔，见他发问，随口答道：“三更过了。”
　　小鱼不再说话，随着老六向大帅营帐疾步而去。

　　此时，帅帐内的李如松正伏在案上写着什么，听到小鱼进来，抬眼看了一眼，并未做声，又俯下身去奋笔疾书。小鱼跟得大帅久了，自然懂得大帅的规矩，也不忙着唱名参见，只向大帅躬身拱手，然后便悄悄地退到了一旁侍立。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辰，李如松才停下笔，从案头拿起一纸书信，略略吹干，放了下来，笑道：“你这家伙为何不找个地方坐下？帐中又没有别人，用不着那些臭规矩。”
　　小鱼躬身道：“标下既是军人，自然要遵从军中规矩，大帅虎威当前，岂敢造次。”
　　李如松正活动着写得酸麻的手腕，听得此言不由叹了口气，苦笑道：“小鱼啊小鱼，何时与本帅那‘老古板’弟弟学得一般了？”他口中的“老古板”弟弟姓李名如柏，乃是李如松嫡亲的二弟，军中副将，战功彪炳，为人不苟言笑，麾下官兵多畏之。
　　李如松见小鱼依然不语，接着又道，“是了，你在蜀中之事，本帅皆已尽知，也难怪你变得如此。但是，小鱼你可知道，若你继续消沉下去，本帅会非常失望。想来你已故恩师，还有沈姑娘，在天之灵也都会不安。”

　　小鱼听到这里，泪水已然夺眶而出，心里又酸又热，无以言表。他猛然单膝下拜道：“小鱼知错了，大帅厚爱，小鱼惭愧无地，请大帅放心，小鱼一定要振作起来。”
　　李如松忙上前一步，将小鱼扶起，笑道：“这才我的峨眉的好弟子，大明的好儿郎！对了，回营已有十数日，你的伤可好了？”
　　小鱼动了动肩膀，也笑道：“谢大帅记挂，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好，伤口早已不碍事，只是伙头说是遵了您的钧令，不肯给酒，不然好得更快些。”
　　李如松哈哈大笑，拍了拍小鱼的肩膀，回身将案上的书信拿起折好，装入一只锦囊，道：“你既然伤也好了，再睡下去还真不成话了。这样吧，你去我辽东府中，给老爷子送封信去，宁夏战事已经收官，此处已再无要事，你顺路去散发一番也好，去了老爷子那里，保证有酒给你喝。”
　　大帅深夜传见，总不能仅仅是送一封家书罢？小鱼在李如松面前对自己的心思从不加掩饰，双手接过锦囊时，忙问道：“大帅，您还有别的吩咐么？”
　　李如松笑道：“你只管将书信送到老爷子手中，记住，要亲手交给他老人家。见了老爷子，告诉他，本帅在这里一切都好，到了辽东，一切听从他老人家安排。”

　　小鱼见大帅并未明言，但也不再多问，只道：“小鱼遵命，天一亮即刻起程。”
　　李如松却突然低声决然道：“不必等到天亮，马匹和衣服已给你齐备，现在就要走。”
　　小鱼暗暗吃惊，竟然就这么急！看来大帅绝非仅仅要送一封家书这么简单，而是有天大的事发生了。只怕眼下每一刻都是要命的，完全等不得。想起适才大帅为了自己这些日子来浑浑噩噩的颓唐消沉而温言激励，用去了许多的时辰，不由得感动莫名，向大帅望了一眼。就这一眼，便见到大帅向来沉稳的气度中，暗含着难以名状的焦急和忧虑。小鱼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只要能为大帅分忧，他一定不吝赴汤蹈火。一念至此，小鱼再不耽搁，再一躬身行礼，转身出帐，取出袁子让所赠的宝刀佩在腰间，随那传令亲兵直奔早已备好的快马而去。在清脆的马蹄声中，李如松快步走出帅帐，望着小鱼绝尘而去的背影，眼中的忧虑已经渐渐被坚毅决绝的神色所取代，他没有站立太久，而是转身又回到帐中，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日期：2011-04-10　17:20:07
　　（二）
　　离开大军驻地，上了官道，天际依然渐渐有些发白。小鱼看了看天色，一夹马腹，策马向北方狂奔起来。
　　他从军追随大帅以来，大军之中，沙场之上，攻城略地，刀头舔血，大悲大喜之事难以尽述，大帅却始终稳健如山，小鱼从未见过大帅如此焦急忧虑。何况又急命自己最得意的心腹斥候统领匆匆便装轻骑，夜半出营，这怕是有天大的事要发生了。想到这里，小鱼更是不惜马力，一心只望早一刻将锦囊交给辽东老帅李成梁。
　　于是，一路之上小鱼尽挑着偏僻无人的道路昼夜纵马疾奔，终于在十数日后赶到了关外重镇辽阳城。远远望着城墙的箭垛，小鱼一揽缰绳，跨下的骏马唏律律一声嘶鸣，猛然一别脖颈，硬生生收住了脚步，四蹄清脆地敲打在那直通入城的青石板路上，四周百姓见到，不由得暗中赞一声“好精神的小伙，好俊的马”。此处乃是李成梁父子家族世居之所，李成梁本人又镇守辽东多年，城中百姓大多十分拥戴李家。从军数年，小鱼身为李如松的心腹爱将，因公因私的，也没少被派来送信取物。

　　几年前朝中有大臣上奏天子，言称李家父子手握重兵，于国朝并非幸事。李成梁得知后不过微微一笑，立即称病缴印，搬离帅府，归家隐居。
　　小鱼想到这些，轻轻地叹了口气，跳下马来，牵着走向城门，并未向守门卒子表明身份，只如普通百姓一般受了盘查，进得城去。那几名兵士见这独行青年牵着如此一匹骏马，显然有些奇怪之处，然而小鱼虽打扮朴素，行止谦逊，却掩饰不住骨子里生来便不可磨灭的淡淡的大家公子气质，有心上前多查问几句，又怕惹着微服游玩的贵人王孙，那岂不是自找晦气？于是摇摇头不再去问。

　　话说这辽阳城不愧是关外第一重镇，城中市井繁华店铺林立，街面上更是驱骡走马热闹非凡。虽然自从老爷子退位后，关外土蛮部落渐渐猖獗了起来，但这座辽阳城，却是无人敢来觊觎。蛮族各部无论贵人平民，来往辽阳城办事买卖，也都极为收敛，绝不敢轻易闹事。
　　绕过城中最高的牌楼，便是李府了。还未走近门口，小鱼便发现那门前轿子、骏马排成了长队，显然是不少达官贵人云集于此。许多衣着讲究，神态不凡的家丁穿梭往来伺候着，有的还抬着不小的精美箱柜，料想其中多为珠宝黄白之物。
　　小鱼心中不由得一笑，老爷子也许深得萧何的真传，以自污绝朝廷猜忌。不过，老爷子本身也甚为爱财，数年前追剿蒙古残部时，李如柏曾为此颇有怨言，据说老爷子来信让他们哥俩顺道给捎点名马金器回辽阳去。身为李如柏兄长的李如松却只是笑而不语，足见他对老爷子的心思清楚得很，不像李如柏那般憨直。
　　小鱼正待上前，却见一个身着皮袍的威猛大汉带着几个人远远地走了过来。这大汉头皮刮得趣青，脑后拖着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门外那些人都在排着队等候，而这大汉却领着几个同样装束的人直接挤到了门口，也不等门子通禀，便直接闯进府里去了。
　　门外众人齐声喝骂，都说这蛮子太不像话，怎地就敢不按规矩抢先进去？
　　小鱼却认得此人，乃是女真部落的头子，名叫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李如松曾对左右心腹道，努尔哈赤雄材大略，抱负广大，假以时日，恐为我大明心腹之患。然而李成梁却十分喜爱此人，不仅保举他做了建州左卫都司，而去还收了此人为义子。

　　小鱼见那努尔哈赤飞快地赶进府去，想起自己的事更是重要非常，也忙牵着骏马挤到门口，便往里闯。那些忙着和门子套交情的各路家丁见又来了个不排队的，自然又纷纷责骂起来。门子先前知道那女真头人是老爷喜爱的义子，自然不能拦着，可这年轻小伙子却是个生脸儿，看来一点规矩都不懂，不由得勃然作色，张口便要大骂。突然从里面走出一老者，见到小鱼，微微一愣，道：“你这小子咋来了，莫非……老赵，还呆着干啥呀，赶紧的，这位是大公子的心腹爱将司徒大人，还不快请进来！”

　　那门子老赵也是个再机灵不过的，一听此言，眼珠子一转，脸色立马变得十分亲近，伸手便接过马缰，口中笑道：“哎呦，还是安爷眼睛亮，小的眼拙，司徒大人千万别跟小的一般见识。那谁，小顺子，快点过来把司徒大人的马牵到后面去，好草好料照应着，料里多加鸡蛋……大人，您快请，小的得在这当值，回头再给您请安。”说着又恭恭敬敬地对着小鱼行了个礼。那边一个手脚麻利的少年早已从他手中接过马缰，将马引向后院去了。这老赵一连串不歇气的伺候手段，让小鱼哭笑不得，又怎会与他计较。门内的安爷笑骂了声“兔崽子”，也不再与他罗唣，只是抬手将小鱼礼让进门。

　　小鱼忙上前一步，拱手谢道：“有劳安大叔了。”安爷并不答话，只是和善地一笑，回过头去，默默地在前带路。小鱼跟从其后，望着安爷有些佝偻的背影，心中不由得有些感叹。这位安爷并非常人，曾经是李成梁麾下一员猛将，如今年已花甲，似乎身体也落下了残疾，便隐身李府做了伺候李成梁的亲随家丁。
　　小鱼来往李府已有数次之多，以他一身的斥候本事，本应连最细小的角落都已了若指掌。然而这李府并非别处，他哪里会去多事，行路时随着传唤之人亦步亦趋，目不斜视，眼前不过是安爷的背影，对那些亭台楼榭视而不见，更不用说不时遇到的侍女家丁了。
　　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来到了后花园旁一座清淡素雅的宅子前。安爷轻声道：“司徒大人，请随小老儿来。”说着将小鱼引进门，到得一个偌大的厅堂之上，却不见一人。安爷又道：“大人稍候，待小老儿前去禀报老爷。”说罢便走近内堂去了。
　　小鱼略一环视，只见这厅堂较之以往数次来时并无变化。正中壁上一副韩干的《照夜白图》，画下一张宽大的高脚方桌，上置玉瓶一对，又有太师椅分列两旁。下首又有乌木大椅数张，小鱼却哪里敢去落座，只肃立堂上，只把那韩干的画来张望，但见画中一匹白色骏马，昂头嘶鸣，怒眼环睁，四蹄腾骧，似要挣脱缰绳而去。
　　“这马，可画得好？”突然，有人远远地笑问了一声。小鱼一凛，顺声看去，只见安爷已经出来，站在一旁，又道：“司徒大人，老爷请进，请罢。”小鱼忙收摄心神，跟着安爷走进内堂。

　　进得内堂，却见一位满头银发，形容威猛的老者正高坐堂上饮茶，一身蓝衣虽不见华贵之色，但没有人会因此而对他有丝毫的轻视。他只不过坐在那里静静地喝茶，却能让人远远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威慑，此人正是镇守辽东经年，手提威震天下的关宁铁骑，让四方蛮族不敢正视的老帅李成梁。
　　小鱼忙趋前一步，单膝拜倒，轻声道：“标下给老帅爷请安！奉我家大帅钧令，有书信一封呈老帅爷！”说罢从怀中贴身之处摸出油纸包裹的锦囊，双手递与安爷。安爷接过，上前呈与李成梁。李成梁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起来罢，路上辛苦了。”说了这句话，便将茶盏放下，接过书信观看起来。
　　小鱼站起身来，肃立在一旁，看了看安爷。安爷努了努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小鱼点点头，静静地站好等候起来。
　　李成梁却是一目十行，很快便将书信看过一遍。他抬起头来，沉吟了一下，又重新看了起来。这一次看得慢了很多，边看边捋着胡子，显然对信中所言之事深感为难。又过了许久，他将信揣进自己的怀中，问道：“大郎还说了些个别的么？”
　　小鱼回道：“没有，大帅只命标下一切听从老帅爷您的安排。”
　　李成梁点了点头道：“嗯，既然如此，你就多住两天罢，”转过头来对安爷吩咐道：“子翼，你把他安顿下来。”
　　小鱼随着安爷，退出内堂，向外面走去。之前他曾见过安爷两次，却此次方知他的名字原来叫做子翼，却不像疆场上拼杀夺阵的猛将的名字，倒有些像是文人的表字。
　　跟着安子翼走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时辰，小鱼终于在穿过了无数门廊庭院之后，来到了一处偌大的假山和树丛掩映的几间青砖瓦舍外。这里与李成梁的居所相比，显得矮小不少，但却更多了几分别致。
　　站在门口，小鱼打量着这几间屋子，却忽然发现隔壁的窗棂中竟有人在窥视着自己。接着便听到有个粗嗓子的低声道：“看啥呢大哥，俺瞧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小白脸，整个一兔儿爷小相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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