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线叫幸福

作者: 木桦1

  日期:2011-4-6 15:13:00
  楔子
  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预支未来的悲伤来覆盖现在的……
  她叫金子,原名金枝,是沈阳桥西区拖拉机厂的统计员。厂里大部分工人都是本地人,平翘舌不分,叫着叫着,就把金枝叫成了金子。金子不是桥西人,她从外市的农村考进了本地的一家技校,毕业后通过层层关系才进入了桥西拖拉机厂。她未来的幸福生活已经被娘安排好了,不出年关,她便要嫁给拖拉机厂的技术员朱春生。
  在进城读书前,金子问娘,不嫁给春生行吗?金子娘说,你爹立了重誓,你不嫁,就是违背誓言,会造雷劈的,她那语气很像是一个养殖能手在教导她圈养的奶牛,闺女,把你养大了,送到老朱家,你要给人家产奶啊。奶牛,这就是你的命。

  可金子不是奶牛。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我的上线叫幸福
  第1节秘密接头
  1981年11月,正值初冬时节,北风呼啸,雪花飘扬,阵阵寒意沁人心骨。桥西拖拉机厂的厂区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运送材料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开进来,工人们呼喊着:“嗨,一,二,三,起!”他们四人一组,八人一队,肩扛器材,脚下生风,雪花打在脸上,被热汗一熏,马上蒸发掉了。广播喇叭里播放着厂长董乾坤的战前动员:“同志们,国家最近出台了包产到户的新政策,生产队就要解散了,所以,大型履带拖拉机已不能满足农民兄弟的需求了,我们现在首要任务就是研制新型的小四轮拖拉机,给农民兄弟献上一份厚礼。任务是艰巨的,可前途却是光明的……”

  这天下午,金子正在拖拉机的办公室里统计手扶拖拉机的实验数据,一个电话打进来,电话那头是个男的,声音低沉且阴冷。
  男的说:“明天下午一点,在你家接头。”
  金子答:“你能找到地儿吗?”
  男的说:“我带着鼻子过去。”
  金子说:“干啥?”

  男的说:“一里地之外我就能闻到你身上那味儿。”
  金子说:“啥味儿?”
  男的说:“来病人了——明天见。”
  挂上电话,统计员古孟杰凑过来问东问西,她是拖拉机厂的小喇叭,到处打听别人的隐私,只要她肯讲,厂里的人情世故没有她不知道的,什么谁和谁铁啊,谁暗恋谁啊,谁要升官啊,谁要倒霉啊。不过,她的人倒是长得很性感,质地粗糙的工作服也没能挡住她的丰乳肥臀,杨柳细腰。金子不讨厌她,把她当成姐们。她问金子,谁的电话啊,这么神秘!?金子说,一个朋友的。古孟杰笑了,说,男的吧?咱厂数你最漂亮了,咋了,厂里的男人你都没看上?金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把胳膊凑到古孟杰的嘴边,问,我身上什么有啥味儿?古孟杰闻了闻,说,女人味。金子撅起鼻子,闻了半天,还是没搞清楚女人味儿到底是啥味儿。不管它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儿没做呢——她必须搞到一台卡式录音机。

  晚饭过后,金子走出家门,天已经黑了,城市北面的风向南刮来,风刮着雪花,又吹起地上的雪,比刀子还要锋利。她把头缩在狗皮帽子里,顶着风雪,踅到了朱春生家门口。
  几声猫叫夹在烟雪中,那是她和春生的暗号。
  春生跑出来,他高高的个子,微微发胖,一张国字脸,厚厚的嘴唇向上卷着,憨厚的样子让人想起一只温顺的绵羊。春生问金子,到家了,咋不进去呢!?金子双手插在袖管里,说,把你家的录音机借我玩几天。
  “那是我姐的,可金贵了。”春生努努嘴,说,“你借录音机干啥啊?”
  “我听歌,录音玩。”金子把脸一横,说,“你到底借不借?”
  “借,借。”春生见金子生气了,便回过身,边走边说:“你等着。”
  金子低声嘱咐他说,再给我拿一盘邓丽君的磁带。春生温顺得很,转眼工夫他便把录音机和磁带交到金子手上,而后,他满脸通红,说,我妈问咱俩那事儿啥时办啊。金子问他啥事。春生说,咱俩的婚事啊。你看,我的车马炮都过河了,你怎么还不急啊。金子一溜烟走开了,风雪传回她的回答,我还没准备好呢。

  “都准备十几年了,你咋还没准备好。”春生跺跺脚,厚厚的嘴唇撅起半尺高。
  从春生家回来后,金子开始收拾屋子,炕上,地上,桌前,柜后,都擦了一遍,满屋锃亮时,麻烦却就来了。春生的二叔从乡下来串门,拿着地址,踅摸了半个晚上,愣是没摸到春生家的大门。二叔站在艳粉街上嚷嚷着,这叫艳粉街啊,到处都是死胡同,还曲了拐弯的,门牌怎么跟针鼻似的。金子从中捕捉到了大量的消息,她穿衣出门,把焦急中的二叔送到了春生家,之后,她跑回拖拉机厂,跟正在值班的厂保卫科的王大彪要了几张硬纸壳。大彪问她要硬纸壳干什么?

  金子答:“秘密。”回家后,她把硬纸壳裁成书本大小的豆腐块,找来炭灰,在纸壳上画了数个箭头。顶着风雪,她将标有箭头的纸壳绑在几个胡同口的电线杆上。
  这可是第一次跟他在艳粉街上接头,可不能搞砸了,金子想。
  转过天来,一个瘦高的男人进入了艳粉街的地界,他左手提酒,右手拎肉,嘴里哼出的小调是邓丽君的《甜蜜蜜》。他看见电线杆上的箭头,嘴角挂起来,微微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大板牙。这个男人比春生略高,眉毛粗壮,他身着灰色呢料西装,擦得锃亮的皮鞋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就显出不同了,这艳粉街上,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身上穿的、头上带的,非黄即蓝——黄的是用自染布做的军装,蓝的是厂里发的工作装。所以,这个穿西装的男人刚走上艳粉街,就被人盯上了。

  首先,几个半大的孩子对他产生了兴趣。几分钟后,他们报告给家里的大人,“爹,我看见了一个特务。”“姥爷,那人可怪了,像个大坏蛋。”“妈,一个特务在箭头的指引下要去接头了。”大人们觉得事态严重,上报给拖拉机厂保卫科。科长老邵带着几个保卫干事来了,他们在箭头的指示下顺利找到了接头地点——金子家。
  金子的家院门紧闭。屋内,西装男人一边拉上窗帘一边说,刚进艳粉街,我就闻到你身上那味了。金子坐在桌子的另一面,支着下巴,看着笑着等着。男人支楞出两颗大板牙,划着一根火柴,点上蜡烛,说,这是目前最流行的烛光晚餐。
  “还有呢?”金子问。
  “我特意为金子同志的二十五岁生日写了一首诗。”男人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片腿,站在凳子上,朗诵道:“爱情是汹涌的波涛/它冲刷着我的灵魂和大脑/爱情就是你正在发出的电报/我经常在夜里等待和寻找/你的心我已经收到/你的心我已经收到/我多么想带你去一个叫喀布尔的地方/去放一挂鞭炮……”
  窗外,保卫科长老邵带领保卫干事翻墙入院,包围了金子的房子。老邵看见屋里拉上了窗帘,对手下说:“注意,注意,这里有情况。”
  “大白天拉窗帘……”保卫干事小贾边说边点头,“这肯定没好事啊。”

  老邵点点头,清清嗓子,说,据我观察,这极有可能是美帝特务的秘密集会,他娘的,终于等到这天了。老邵当过兵,在连队里当过侦察排排长,兵没当够呢,就因私生活问题复原了。复员后他进了拖拉机厂的保卫科,一干就是十年,他平时总想抓个美蒋特务证明他还没老,即使老了,也是块老姜,还能辣。
  老邵对保卫干事王大彪下达命令:“大彪,给我抓个舌头回来。”
  王大彪拉了拉老邵的衣服,低声道:“科长,备不住人家在里面搞破鞋呢?——这咱们就管不了!”
  老邵说:“搞破鞋就更不好使了。”
  “不对,不对!”科员小贾忽然缓过神来,拽拽老邵的袖子,说:“科长,这是金子家啊。”

  老邵拔出五四手枪,说:“管它金子银子,她就是金山,今天我也要把它拆了。”
  小贾悄悄的跟大彪说:“金子和春生订了娃娃亲啊,这么一抓,影响怕不好吧!?”
  “给春生报仇。”王大彪攥紧拳头,往前冲去,说,“此仇不报,我就不是春生的哥们。”
  老邵不乐意了,一把拉住王大彪,说,尽他妈胡扯,这绝对是美帝特务的秘密集会,他们的目标很明显,是要搞到我们厂小四轮拖拉机的实验数据。王大彪眨眨眼,问老邵,那咋办。老邵说,我和小贾冲进去,大彪你负责外围警戒,要是放跑一个人,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大彪兴奋地点点头,摆起架势,严阵以待。
  老邵一脚蹬开屋门,喊道:“举起手来。”他看见,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凳子上,正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我们坐着火车在铁轨上跑。”西装男人见老邵闯进来,做了一个收声的动作,说,等会,等我念完的。他又开始读起来:“你当火车厢,我当火车头”。老邵把男人从凳子上拽下来,男人很倔强,索然身体被老邵制住了,可嘴上还在读着:“我们就这样,坐着火车在铁轨上跑。我是多么幸福……”

  老邵掏出一块手绢堵住男人的嘴,说:“我让你念,再念啊。”
  那男人摇晃着脑袋,嘴里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
  日期:2011-04-06 15:11:57
  第2节我的上线叫幸福
  拖拉机厂是个一万多人的大厂,归桥西区管辖。1957年,这个原本只有二百多人的小厂跟随大跃进的脚步日渐壮大起来。工人多了,宿舍就不够用了,为了缓解与日俱增的住房压力,当时还是副厂长的董乾坤决定买下艳粉街东面那块鸟不拉屎的地皮,盖起了平房区。新来的工人统统分配到那里,遇到拖家带口的,董乾坤也给出了相应的解决办法,屋子小就搭个偏厦,还不够用,那再盖个厢房。如此一来,艳粉街失去了原有的秩序,房套房,街套街,乱了套。

  拖拉机厂的保卫科在北楼二层,这是厂子里最让人生厌的地界,谁进谁倒霉,说不定还要串连,甚至沾包呢。所以,艳粉街的人若是听说谁家有人进了拖拉机厂的保卫科,都不往好处想。
  金子和西装男人被带进了北楼。老邵说,为避免他俩串供,分别关押。金子进了二楼靠东头的第一间,那是老邵的办公室;西装男人被推进了第三间,厂里出了事,什么打架啊、盗窃啊,一般都在这个屋子里审。王大彪问老邵先审谁?老邵打起哈哈来:“那还用说,当然是谁尿性先审谁了。”王大彪心领神会的为老邵推开第三间屋子的门。

  老邵比谁都尿性,他站在凳子上,美其名曰,他要站在特务的角度上考虑问题,这叫换位思维。他模仿西装男人,手捏那张皱巴巴的纸,说:“爱情是汹涌的波涛/它冲刷着我的灵魂和大脑/爱情就是你正在发出的电报/我经常在夜里等待和寻找……嘿,美蒋特务可真邪乎,居然把情报藏在情诗里。”
  建业蹲在地上,仰脸歪脖,说:“那是诗,不是报。”
  “高手。”老邵拉过王大彪,说:“你看,这是藏字诗。”大彪疑惑的挠了挠头,不明就里。老邵开始解释,说,你看啊,第一句,爱情是汹涌的波涛,里面有个情字。爱情就是你正在发出的电报,最后一个是报字。你的心我已经收到,收到。我多么想带你去一个叫喀布尔的地方去放一挂鞭炮。喀布尔放炮。我们坐着火车在铁轨上跑。坐火车跑。

  王大彪追问:“这是啥玩意?”
  老邵急眼了,吼道:“你咋老五迷三道的,连起来读。”
  “情报……收到。”王大彪眼睛立起来,读着,“喀布尔放炮……坐火车……跑。”
  老邵点点头:“这就对喽。”
  王大彪骂道,他娘的,这穿西装的要跑。老邵说,注意态度,注意语气,要文明。他又转过脸,对建业说,我们的政策是文明执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西装男人站起来,坐在凳子上,说,别闹了,不就是过了生日嘛,整得跟真事似的。王大彪一把将西装男人拉到地上,说,蹲着。西装扳起脸,说,差不多就行了,我没时间陪你们玩。

  老邵拉了一把凳子坐在西装男人面前,问道:“姓名,籍贯,年龄?”
  西装男人仰起脖子,大眼睛闪了又闪。老邵说,再不交待就把你送到公安局去。西装男人思忖了一会,缓缓说道:我叫林建业,1955年生人,祖籍山东,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现在就职于桥西医院内科,未婚。我家有55岁的娘和50岁的爹,我娘比我爹大5岁,是姐弟恋。对了,我还有一个妹妹,叫林建丽,饥荒那年失踪了,至今是个谜。”

  王大彪拍拍林建业的头:“算你小子识相。”
  老邵在屋里转了几圈,接着问道:“情报里说,你们要搞爆炸。爆炸的地点在哪?你的上线是谁?通过什么联络?”
  林建业答:“那诗里不是写着呢吗?”
  王大彪拉过老邵,低声道:“科长,你看这诗最后一句,我是多么幸福,幸福应该就是他的上线吧”
  老邵一听乐了,直夸王大彪开窍了,他蹲在林建业跟前,问:“幸福是不是你的上线?”

  林建业点点头:“幸福就是我的上线,不过,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老邵赶忙问:“那怎么才能联系上幸福?”
  建业说:“问金子啊,我一直通过她和幸福联络的。”
  老邵腾的一下站起来,由于力气过大,脚后跟勾倒了凳子,他也不顾了,急冲冲向外走去。建业晃了晃脑袋,说,别对金子用刑啊,说完,他笑了。
  老邵走进扣押金子的屋子。他先是围着金子转了几圈,然后坐到靠窗户的凳子上,说,金枝同志,我希望你珍惜我们之间的这次对话。
  “我怎么了?”金子问。
  老邵说:“第一个问题,幸福在哪里?”
  金子被问蒙了:“什么幸福在哪?”
  老邵接着问:“林建业已经招了,他说他通过你跟幸福联系。”
  “他亲口说的?”
  “你别顶了,交待吧。”
  “噢……我们是通过电话联络的。”
  “电话号码给我。”

  金子说了一个电话号码,老邵拨过去。电话那头说是桥西区医院,问找谁?老邵说,找幸福。对方答,没这个人。老邵摊摊手,让金子说。金子说找林建业。对方说,林大夫今天休息。老邵挂上电话,说,这是林建业的电话,不是幸福的。
  “我是通过林建业跟幸福联系的。”金子“噗嗤”一声笑了,然后捂着肚子说:“你知道林建业的娘是干什么的不?”老邵摇摇头。金子说,他娘是唱戏的。老邵头点的速度就像行驶在土路上的拖拉机一般,屁颠屁颠的。金子止住笑,说,老邵,你算是入了林建业的道儿了,他那人能把死人说活了。
  老邵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他觉得自己像个皮球或者线团,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来推去,半分钟前还在抓到特务的喜悦中,半分钟后他就掉进了自我怀疑的伤感中,但他并不死心,他命令王大彪去桥西医院查林建业的档案和社会关系,又让小贾到金子家取证,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之后,他便倚靠在二楼的围栏上抽烟,纸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发出一声“嗤拉”的声音,他右手食指被烟屁烫掉了皮。

  老邵甩了甩手。这时,王大彪回来了,说,人家医院档案科早就下班了,要查,也得等到明天。接着,保卫干事小贾跑回来,人在楼下,声音却先传了上来:“科长,找着了,找着了。”他抱着金子借来的录音机跑上楼,又说,这是录音机,从金子家翻出来的。之后的半个小时,老邵、大彪、小贾把录音机围在当中,里面传出的林建业那富有磁性的声音:“我特意为金子同志的二十五岁生日写了一首诗……”

  老邵傻眼了,问:“这是咋回事?”
  小贾推断说:“我寻思吧,金子同志不会用录音机,把磁带都给刷了,就录上了。”
  大彪推断说:“我寻思吧,金子同志是想留个回忆。——毕竟她和春生哥要办事儿了嘛,这是黎明前的回忆。”
  老邵一拍桌子:“本来是想露脸的,现在却把腚露出来了,丢人呐。”
  一盘录音带洗刷了金子和林建业的不白之冤,证明他俩是纯洁的革命同志关系。天黑下来之后,老邵下达了放人的命令。可王大彪却不干了,“事儿不能这么算了,春生和金子都定亲了,应该把春生找来,可不能便宜了那个林建业。”老邵担心,春生一来,两个男人有火并甚至决斗的危险,如此这般,局面就无法控制了。老邵正左右为难时,春生走上北楼二层,他说他来接金子。老邵一愣,他剜一眼正在坏笑的王大彪,他就明白了,肯定是王大彪给春生报的信儿,他向春生赔了个笑脸,说,这是个误会。春生也笑了,说,邵叔,我看着金子长大的,她怎么可能是特务呢。老邵一撇嘴,说,不是特务,她为啥不跟你结婚呢。

  春生沉默了好一会,说:“邵叔,我把金子带回去,要是出了啥事,我负责。”
  王大彪拉过春生,说:“我们保卫科不光负责保卫厂里的财产和工人的生命,还负责保卫工人的感情,我们不允许完美的工人阶级的婚姻遭到小白脸的践踏。”他拍拍春生的肩膀,又说:“春生,这事我给你做主,你去找小白脸谈谈。”
  春生摆摆手,说,这事我自个儿能解决,之后,他推门走进羁押金子的屋子。
  “我想和林建业谈谈。”春生说。金子站起来,拉着春生走出门,他们下楼,走出拖拉机厂的大门。在艳粉街和艳华街的交汇口,金子站住了。春生也停下来,回过头,说,我就是想跟他谈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藏着掖着了。”金子故意停顿了一会,说,“我不可能嫁给你。”
  春生打断她:“那是你的事儿。”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金子哭了,说:“董圆更适合你。”
  春生说:“那林建业更不适合你了,你们早晚要出问题。”
  金子说:“那是我的事儿。”
  春生咳嗽起来,接着一字一句的崩出话来:“我这辈子非你不娶。”
  金子冷笑:“如果我把这门亲事推掉呢。”

  春生说:“你说了不算。”他折回身,奔拖拉机厂的方向走去。
  金子小跑几步,拉住春生,喊道:“你要是敢跟林建业说一句话,我就死给你看。”春生眨眨眼,停住了脚步。金子松开春生,朝拖拉机厂大门走去,她听见背后的春生咳嗽起来,空气中交杂着他急促的呼吸声、咳嗽声和从城市北面呼呼刮来的风声,最后被一辆驶过的拖拉机强烈的轰鸣声所覆盖。
  这轰鸣声,金子是熟悉的。一年前的秋天,她刚分配进拖拉机厂,厂工会正组织适龄青年搞联谊大会,联谊的对象是对面的机床厂,表面上说是联谊,其实就是厂里出面给他们介绍对象。金子是被古孟杰拉到联谊会上的,不知怎的,林建业也出现在那里,他风趣、优雅的谈吐立即吸引了金子,但她只能看着,因为拖拉机厂的人都知道,她和春生定了亲。联谊大会之后,又是古孟杰拉着金子去参加一个什么诗歌朗诵会,她第二次见到了林建业。一群文学青年在一起,他们爱玩“即兴诗”的游戏。几个人围成一圈,由一个人出题,十分钟的时间写完一首诗,然后匿名投票,谁的诗得票最高,每个人都要敬给他一根烟。当天出的题目是《脸谱》,建业的诗获得了最高的票数,人们给他敬烟的时候,他侧着头,眼里全是金子。金子要离开的时候,林建业对她说,你叫金枝吧,我是林建业,是桥西医院内科医生。天已经凉了,可他穿着背心,强劲的肌肉向外散发着热力,让她感觉那是一架功力十足的履带拖拉机,发出猛烈的轰鸣声。

  在这轰鸣声中,金子拐进拖拉机厂,直奔老邵的办公室。她没敲门,进屋后双眼直勾勾的瞪着老邵。老邵说,我在听你们的录音,学习学习。金子说,你要是再不放人,我就给董厂长打电话。老邵满脸赔笑,说,放,现在就放。金子拎起办公桌上的录音机,领着林建业,走出拖拉机厂。
  金子说:“委屈你了。”
  建业说:“不委屈,不委屈。这很有纪念意义啊。”
  金子说:“你和他们说,你是通过我和幸福联系的?”
  建业笑了:“噢,我的上线叫幸福,我是通过金枝同志和它联系的。”
  金子说:“噢,我的上线也叫幸福,我是通过林建业同志和它联系的。”
  走到艳粉街和艳华街的交汇口时,金子看见,春生依然站在那里,远远的望着他们。金子跟林建业说,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建业说,这不可行,你看前边那男的,不像好人,我得把你送到家门口。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时间变慢了,本来十几秒就能走过街口,可金子感觉,仿佛用了半个钟头。走到春生跟前时,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他——他木呆呆的站着,仿佛一根电线杆子,眼里含着泪水。

  春生没有说话,目送着金子和建业走过路口,不远处传回他俩的话音。林建业说,我该见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了。金子答,我还没准备好呢。春生回过身,点上一根烟,一口接着一口的抽起来,红亮的烟头仿佛暗藏在深夜里的眼睛,明明又灭灭。
  日期:2011-04-07 01:15:23
  第3节永远都不晚
  第二天,雪停了,北风隐去,南风刮来。艳粉街上的人们从厚厚的棉衣和围脖里伸出头,人们又开始互相熟识了。“嘿,周师傅,好几天没见你露头了,猫冬啦。”周师傅回答:“冷啊,你把头伸出来试试,非冻成大列巴不可。”然后就是一阵阵的笑。密密麻麻的人走出家门,他们踩在夯实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声响不绝于耳,直到来年开春,都没再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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