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入梦

作者: 孟秀蕾

  日期:2011-2-22 11:14:00
  引子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中的符琼树是我的老舅公,玉花是我的老舅嫲。我几乎是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的。
  很久以前,我就想拿起笔来,将这些飘落在心底的故事记录下来,他们曾经那样深沉地感动了我。但天性懒惰又资质愚钝的我,唯恐无法忠实地展现老舅公老舅嫲还有他们的战友,以及那个特殊的年代,那种不能言说的情怀,因此迟迟不敢动笔。只是每每更深人静时,老舅公家门口的那棵木棉树,总会大摇大摆嚣嚣张张地闯入我的梦中来。木棉树下,那张古老的躺椅上躺着我古稀之年的老舅公,满头白发的老舅嫲搬张小凳子坐在他的头边,手摇着蒲扇满足地看着老舅公微笑。暖暖的阳光从木棉叶间悄悄溜下来,温柔地抚慰了他们的白发及脸上深深的皱纹。这些似梦非梦的画面不断闪现,顽强地催促我,做些什么。

  于是我开始尝试着大体记录下他们的故事。那个经常坐在摇椅边听老舅公老舅嫲讲故事听到入睡的小女孩,随着年岁的增长并没有淡忘记忆,相反,经历的越多,他们给予我的最初的感动越来越郁郁葱葱。在我码文字的过程中,我的老舅公老舅嫲,可爱的何太顺罗三更柳北望们,他们对着我笑,对着我哭泣,他们毫不掩饰他们在那个特殊环境下的恐惧和茫然。他们在我的文字中说笑行走,他们热血沸腾,他们甚至会骂人和打架。他们并不完美,但他们是真实的。

  从前年到现在,我终于把生平第一部长篇小说写完。期间几易其稿,迟迟不敢付印,只为了最真实地还原老舅公老舅嫲当年的叙述。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舅公老舅嫲才是这部书的作者,而我,只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
  不得不说的是,当我敲下这部小说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正坐在老舅公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木棉树下。木棉花纷纷扬扬飘洒在我的身上,恍惚间不知是否身处梦中。忽忆起,今年是老舅公逝世20周年,泪流满面。
  日期:2011-02-22 14:57:51
  木棉 入 梦
    1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车厢上的人员都被震昏了,符琼树是第一个慢慢苏醒过来的。汽车的电源装置坏了,驾驶室里没有灯光,冰冷得漆黑。他右手刚触摸到架在车厢上的重机枪,脑袋就“嗡”的一下子好似胀裂似的。周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挣扎着打开汽车上所有的灯光,却是没一个亮的。他暗暗地骂了句:他妈的,这回真的完蛋了。

  “505”号汽车被敌人的大口胫炮弹击中车厢上的高射机枪,强烈的爆炸把车上的八名战士都震昏了。实际上,他们谁也没法弄清汽的确切位置,为什么会被敌人的炮兵侦察员发现。他们唯一记得的是,先遣连已经渡过了琼州海峡,正向澄迈方向冲击。车厢里外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火药味,一天的剧烈战斗,重机枪发射了几千发子弹,枪管换了好几条了,击针也断了两个。隐藏在椰林里的敌人,冲上来又被压下去,罗三更打疯了,嘴里不停地骂:王八蛋来吧,老子送你们去台湾。话没完,头一歪就失去了知觉,原来一发炮弹在车下爆炸了,气浪重重地把他抛起又重重地摔在车厢上。

  班长罗三更是第二个醒过来的,此刻正坐在车厢的挡板上。黑暗中,他坐的车厢板有些摇晃,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动。为了不让身体晃动,他的头靠在重机枪的三脚铁架上。风尽管很轻但还是很冷,原本身上的衣服就全湿透了,风一吹颈脖子冷冰冰的。罗三更心里想,千万别“光荣”了,我还要看到海南彻底的解放呢。符琼树轻轻地拍了拍了他的肩膀,说:“喂,你又没死吧!”罗三更有力无气地说:“连长,我死不了,阎王爷还不想收我呢,我死也要等到消灭敌人之后啊。”罗三更接着问:“喂,我们现在在哪里哩?”

  符琼树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
  罗三更说:“连长,我的头痛得厉害,好像感冒似的。”
  符琼树握住他的手,说:“你坚强些吧,车上还有七、八个人没醒呢!”
  战士常守田倒在汽车的左侧,躺在散落的子弹壳上。他的姿势很奇怪:翘着二郎腿,头枕着一条没有子弹的弹链,金光闪闪的弹壳在微弱的夜光中映出他瘦削的脸庞。见他令人哭笑不得的样子,符琼树踢一脚他的屁股,说:“别装死啦,快起来吧。”他声音在黑糊糊的地面上,慢条斯理地传开。
  “他妈的,还好,还活着哈!”没容符琼树搭话,他就开玩笑说:“哈,连长,你想我死呀!你是想夺我的未婚妻呀!没门!”

  常守田的未婚妻是一个地主的女儿,身材苗条,瓜子脸上有几点雀斑,说一口很浓的河北沧州话,人长得漂亮,部队渡海作战前,作为支前民兵来过连队,兵们见了都说长得俊。
  “连长,驾驶员何太顺还没说话哩。”罗三更提醒道。
  “你用手拉他一下吧。”符琼树说。
  “别拉啦,死不了,只是腿有点麻。”何太顺突然醒过来有气无力地说。符琼树心想,这是一发什么炮弹啊,炸了竟没死人。
  何太顺驾驶汽车奔波了一整天,要不是那发炮弹,他再开个一天一夜也无事。何太顺墩实,1.6米的个子,篮球中锋打得很棒,五公里越野十次有九次拿第一。

  片刻间,车上车下5个战士陆续醒过来了。眼前的事实彻底证明:先遣连160个勇士只剩下九个人,指导员和五个排长也光荣牺牲了。
  外面有风呼呼吹过,月色朦胧,何太顺连按了几下发动机按扭,却一点儿电击起动机的声音都没有。“坏了,彻底玩完。”何太顺说。符琼树感到问题严重,立马打开后车厢板,爬到车底一看,真的完了,后轮四个轮胎不知啥时候掉了两个,前轮的两个轮胎全没气了。
  常守田、罗三更、何太顺三个龟一样爬到一块儿,何太顺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常守田也拍拍衣服,嘟哝着说:“连长,这是什么鬼地方呀!”符琼树说:“我怎么知道呢。大家自己检查一下身体,看看身上有伤没有,动作要快!”
  一会儿,常守田说没事,罗三更说暂时无事,何太顺说道:“我鸡巴痛得厉害,是炮弹爆炸时震的,生个把孩子大概不会有问题吧。”剩下的五个战士也没伤没痛。符琼树说:“大家返回汽车,取下轻武器、药品、子弹和手榴弹,特别是别忘了带上匕首。”
  罗三更问道:“连长,车上木箱里那只鸽子要不要带上?”

  符琼树说:“带吧,这是一只训练过的军鸽,说不定到时候可能用得上。”
  何太顺插话说:“用个鬼哟,饿了,吃了它,现在不是养鸽调神的时候。”
  符琼树对他的话好像有些不耐烦:“先带上它,以后怎么处理,看情况办。”
  “呀……”摸到汽车底下的常守田惊叫起来。符琼树拔出手枪问:“喂,喊什么狗屁事?”
  常守田脸色发白,说:“操,我摸到两条死人的腿!怪吓人的。”
  “刚才大家为什么没有发现呢?”符琼树问。

  何太顺说:“其实我们都没仔细搜查。”
  他们很快就带齐了所需的装备,摸下汽车集合在一起。符琼树催促三个在车尾方便的战士说:“你们快过来,我们得立即离开这里。我已经在汽车的油箱旁放了定时手榴弹。”
  “没有请示上级就擅自炸毁汽车,你想上军事法庭呀?”常守田严肃地提醒。
  符琼树说:“一切责任由我负责,我是连长,在脱离上级的情况下,我有权做出这样的决定,将来证明错了我上军事法庭。”
  “连长做得对,不能让汽车完好地落在敌人手里。”何太顺附和着。

  五分钟后,他们隐蔽在密林里,猛地听到了汽车的巨大爆炸声,随着爆炸声,一团火光冲天而起,漆黑的夜空被烧开了一个巨大的殷红色的洞,眨眼间殷红色的洞又消失了。
  “我们的汽车也光荣牺牲了,多可惜呀!”常守田抽泣着说。
  常守田自始至终参加了对这辆汽车的改装,在架设重机枪的过程中还被笨重的三角架砸伤过脚趾头,痛了半年才恢复原样。
  罗三更、何太顺和其它战士听到爆炸声“嚯”地跳起来,一声不吭。
  “以后,咱们会缴获到敌人的汽车的,大家不要难过。”符琼树安慰道。
  说完,符琼树便率领大家向福山地区大步开进。天微亮时,符永根捻亮一直舍不得用的手电筒,打开军用地图,用指南针测量出了方位角。此时,他们已经进入澄迈的福山地区,距离主力部队已经远达50多公里了。符琼树把实情告诉大家。

  “怎么会这样?”罗三更不解地问。
  “我们怎么走错了路?”何太顺疑惑地问道。
  符琼树认真细致地把进攻命令和军用地图核对一遍,心情沉重地说:“现在可以准确地告诉大家,由于师部的李参谋标错了军用地图,我们不但误入了敌人的圈套,而且我们实质上已经偏离主力部队50多公里了。”
  常守田说:“妈的,错在哪呀。”
  符琼树说:“错就错在左方位角多标了一个零。”
  “马马虎虎就把我们送入虎口,老子回去杀了那个鸡巴参谋!”何太顺愤怒地高喊道。黑暗中,大家都听到常守田把拳头握得格格响。

  符琼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周围可能有敌情!”
  罗三更说:“那鸡巴参谋吃了什么狗蛋发情,手抖动多写了一个零。”
  “大家别急,等天亮了才说,我一定会把大家带回去的。”符琼树说,“咱们先到竹林里休息一下,我把咱们今后的任务给大家说清楚,天亮了再出发。”
  竹林里的地面很湿,他们把雨布摊开打开两个背包,四个人便紧紧挤在一块等待着天明。
  何太顺用冲锋枪枕着头,问:“操他妈!怎么会标错地图的呢,那狗日的李参谋,会不会是叛徒呢?”
  符琼树说:“不要想那么多了,不会的,干工作谁没有错,好好睡吧,等天亮才想办法。”
  “其它渡海部队会不会走错路,如果走错路说不定会遭受到更大的损失呢!”柳北望说。

  “真他妈的倒霉,团里知道我们失散,也不派人来找我们!”常守田几乎把头伸到罗三更的面前,气愤而又埋怨地说。
  符琼树安慰说:“放心吧,团里会派人来找我们的,一定会的。”
  柳北望也说:“团里会有办法的,肯定也会派人和我们联系,大家别担心。”
  符琼树点燃一支香烟,用力猛吸了两口,风吹过,烟火在黑夜里一闪闪,好像天边林子里燃烧弹残余的火焰。
  罗三更说:“连长,你别抽烟了,你忘了你的咽喉炎了吗?”

  符琼树说:“咽喉炎死不了人的,可我不抽烟比死还难受呢。”
  常守田说:“连长,这点事都忍不了,万一被敌人抓住打个半死你还受得了吗?”
  罗三更说:“扯远了。怎么这样比的呢。”
  “别说话了,大家还是休息一会吧,我是很困的了。”柳北望说。
  “睡不着,我要去拉屎。”何太顺从被窝里钻出来,边解裤带边说。
  “走远一点,别臭着咱呢。”常守田说。
  “连长,鸽子还在木箱子里吗?你看看它跑了没有呢。”罗三更记起了什么,赶紧提醒说。
  符琼树轻轻地将手摸入木箱里,毛绒绒的鸽子还在,把它轻轻抓出来放在肩头上,它不飞也不叫,只是默默注视着黑夜,连远方隆隆的炮声也似乎听不进去。鸽子跟着先遣队已经三年了。那时,连队里缴获了敌人三辆汽车,停放在连队营区里的树林里,一天,这只鸽子不知从哪儿飞来落在其中的一辆汽车上就不走了。连长说,鸽子屎多,白兮兮的,拉在车上多难看啊,赶它走吧!柳北望说,鸽子对人民军队有感情哩,要不它咋不飞回国民党军队,咋不飞到农家房屋里或田野上,而是偏偏跟着这辆汽车。营长说,让它跟着你们走吧,说一定有一天用上它的时候。连队驻地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风景如画的村子。部队要参战了,符琼树偷偷把鸽子带进村里,交给了一位爱养鸟的农户。没想到,先遣连开出营区只百多米远,鸽子就神奇般地回来了,轻轻地落在汽车上,无论官兵怎么赶也赶不走。后来有人查探了鸽子的来历,并说得神乎其神。有人说,这只鸽子是从国民党军队里接收过来的,军里的军鸽班对它重新进行了培训,专门负责渡海作战中的情报传递,没想到鸽子擅自离队了。军鸽班见它七、八天不回就当它失踪了。有人说,军鸽班是故意把它放走,让它煅练自己独立完成情报传递的能力。也有人说,鸽子原先的主人是个女军官,未婚,年轻漂亮,国民党上尉军衔,被解放长沙的解放军围困在岳麓山下,最后在这辆汽车上自尽了。鸽子以为它的主人还在车上,所以一直跟随着这辆汽车。在先遣连,官兵都相信后一种传说。

  柳北望担心连长再次驱赶鸽子,更担心鸽子在开进途中遭遇不测,便亲手将鸽子放入装过炮弹的木箱子里。
  尽管大家都默不作声,身体也确实疲劳了,但谁也没合上眼,静静地听着远方急剧的枪炮声。
  亚热带丛林的冬天,没有雷没有雨,只有风和寒冷,出人意外的是:竹林里有不计其数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吵闹,声音刺耳得有激情。
  “还是睡吧,要死要活命注定的。”何太顺说。
  “操,别说不吉利的话了!”常守田狠狠地回了一句。
  黎明前黑暗像梦里泥潭,可怕得摸不到边。此刻,他们都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符琼树无法合上眼睛,因为他感到肩上的责任非常重。他靠在树身上,双手揉揉眼睛,天上好似有颗星,可一闪又不见了。风停了,山上好静,只听到树叶掉落地面的唰唰声响,偶尔看到右侧近处有什么野物在“嗖嗖”窜来,手电一照,是一只小野鹿,见到手电光的小野鹿“嗖”的一声跑得无影无踪了。怪了,在这炮火连天的山岳丛林地里,动物也不害怕战火,难道它们真的不相信战争会伤害到它们吗。

  符琼树的咽喉干渴得很,甚至有些发痒。他想喝一口水,情不自禁地拿起了只有半筒水的竹筒,摇了几下又放下来。他舍不得喝,因为他觉得战友更需要水。他想,自己是海南当地人,随便喝喝山沟里的水就可以了,而北方生长的战友初到海南,不一定能适应得了当地的水。保证战友的身体健康,也是先遣连的一项重要任务,作为连长怎能不优先考虑战友的需要呢。

  黑暗在继续,他又想起战斗时的情形。按团部预定的作战方案,先遣连配合步兵四营渡海登陆,上岸后迂回包围“临高角东南方向四号阵地”一带的守敌。“临高角”是敌人精锐主力直属的防御阵地,部署兵力有三千多人。为了减少伤亡,师指挥部决定,主力部队正面进攻敌人,先遣连运动到敌人后方,切断敌人退路,协助主攻部队全歼守敌。

  登陆后的战斗十分激烈,先遣连在三辆汽车的配合下向敌人阵地冲击,运动中遭到了敌人炮火的拦截,天黑前都没有到达预定位置。团长骂连长是个窝囊废,任务完不成,送他上军事法庭。约晚8时战斗进入了空前的残酷,先遣连的无线通信联络不上,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敌人炮火追击十分猛烈,符琼树感到“轰”的一声响,汽车好似刹那间被怪物掀去了似的,一块硕大无比的铁板压在他的头上,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东方终于露出了一抹白亮,符琼树立刻把他们一个个推醒。大家立即换上国民党军队的衣服,战前每人都发有一套国军的衣服,一直放在背包里。这一变,符琼树由一个连长变成了上校营长,柳北望变为通讯员无军衔,常守田变为上士,罗三更为中士,何太顺和其余五个战士均为下士。
  “连长,我的军衔太低了,入伍三年才弄个上士,太丢人哩。”何太顺笑着说。
  “不要叫我连长了,从现在起你们叫上校营长。明白了吗?”符琼树严肃地对大家说。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明白啦!”
  符琼树又补充道:“大家注重了,武器装备都仔细检查一遍。”
  晨曦里,他们互相仔细一看,都还像个人样,只是脸上都粘满着灰尘,黑黄得像包装子弹的鸡皮纸,眼睛布满了血丝,好像熬了几天几夜似的。嘴唇焦燥得起干泡泡,像吃多了麻辣火锅,配上一身合体的并不干净的敌军装,更像溃退的逃兵。
  符琼树说:“你们都不会说海南话,路上不准与陌生人搭讪。遇到盘问由我来对付他们。”

  柳北望说:“我的几句海南话够用吗?”
  符琼树摇摇头。
  罗三更说:“我的海南话像那么一回事吧。”
  符琼树还是摇摇头:“我再强调一次,遇上盘问由我来回话。”符琼树的话音一落,他们都频频点头。
  实际上,柳北望和罗三更会说几句海南话。那是部队在渡海作战前,为了方便行动和与群众做工作,师部组织一部分干部战士学习海南话,教员全是海南籍的干部,符琼树就是其中的一员。干部战士认为海南话很难学,不少人产生了畏难情绪。柳北望和罗三更学习都很用功,常常受到连队的表扬,而常守田和何太顺觉得学会说海南话没什么用。何太顺还说,“打仗嘛,见了敌人就开枪,跟他哆嗦那么多干啥”,符琼树批评他是近视眼,轻视和群众打交道,就等于跟自己的命过不去。何太顺说,这是为什么?符琼树说,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打胜仗靠的是人民群众的倾力支持,听不懂人民群众的话走到哪都是聋子瞎子,解放海南必然会遇到很多困难。

  何太顺虚心接受了连长的批评,每到晚上十点钟,就主动找一个名叫邢六掌的海南籍干部学海南话。邢六掌很乐意教何太顺。这下子,笨鸟先飞了,何太顺很快就学会了三十几句海南话。邢六掌看着他反复背诵的傻样子,心里直发笑。他说:“我的家乡真了不起啊,连海南话也有人学得这么苦!”
  常守田和何太顺常常互相对话,尽管说的都是日常用语,但也无数次引起干部战士的围观,战前学海南话竟成了全团学习文化的一项重要任务。
  亚热丛林宁静得如一幅山水画。太阳挂在树梢上,很像靶纸上的圆心,纯白纯圆,连空气也像被雨水洗过似的清新,雾气清凉,露水很润,风薄薄的,鸟儿匆忙,在树梢或草丛间起落,精灵般一闪一灭。阳光蓦然从灰色的云块中射出,光辉倾泻在望不到边的丛林的山岳上,四周模糊的景象霎时有了改变,光影斑驳,奇异顿生。秋虫喧闹鸟心啾唱,草木伸枝吐叶,狐狸和兔子奔跑,……一瞬间,我们都沉默着,谁也不敢破坏战火中难得的气氛。

  战火已经降临到它们的头上了,它们竟是这样的从容和漠然,难道它们真的能超然度外吗。动物藐视战争的态度令他们大吃一惊。
  早餐吃的是压缩饼干。这些饼干必须用水洗过方能入口。实际上,他们带的饼干放在汽车上被炮弹炸飞了。现在拿在手上的饼干是从敌人的死尸堆里挖出来的。足两纸箱的饼干被敌人的鲜血浸过,黄中透红的薄碱饼,令人恶心。饥不择食,吃饱了肚子,竟无一人呕吐。罗三更说:“味道特别,世界上哪个食品厂也做不出这样的饼干来。”

  沿着山中小径,他们来到一棵大树下,围坐在盘节树根上召开党团小组会。罗三更不是党团员,只好到一边放哨去了。
  “我们开个党团员小组会,研究下一步行动方案。”符琼树以党支部副书记的身份,第一次主持党团小组会。
  符琼树说:“请大家起立,为在渡海作战中牺牲的党支部书记、先遣连指导员石家才同志,以及所有牺牲了的党团员默哀。”
  默哀完毕继续开会。符琼树说:“根据战前的行动方案,我们下一步行动,主要目的是直插五指山区,任务不是打击敌人主力而是以小分队的形式,肃清逃窜到山区的残敌、当地的土匪恶霸,为主力部队解放全海南扫清障碍,最后安全返回部队。”
  柳北望说:“这是团里的行动预案,我完全支持。”
  “遇到敌人怎么办?”常守田说。
  “碰上一个两上的打,三股五股的躲,成群结队的混。”何太顺老练地说道。

  “但如果被大股敌人包围呢?”何太顺接着问。
  “我看,真的寡不敌众,就拼个死活,死了也是个烈士呀!”常守田说。
  符琼树摸着下巴说:“遇到强大敌人可以考虑投降。”
  “妈的,连长是判徒啊?”何太顺骂道。
  柳北望说:“小何,话不能这么说,大家发言讲理由嘛。”
  “这个问题很重要,我提出来供大家参考。”符琼树说。
  何太顺说:“现在说清楚也好,大家想办法嘛。”

  柳北望说:“先投降潜伏下来再说,部队也有先例。”
  符琼树说:“如真的遇上大批敌人,脱不了身,大家听我的指挥,到时我会处置得当的。”
  符琼树的话一落,柳北望便从衣袋里拿出罗三更的入团申请书,说:“这是三更战前交给我这个团小组长的,他虽然是地主出身,但表现还是不错的,大家表个态能不能让他加入共青团。”
  “三更干得不错,我同意他的申请。”常守田说。
  “三更学习发言不够积极,上次连队举行联谊会,当着那么多女中学生的面,全连的官兵都发了言,就差三更没开口。我看呀,再考验考验他一下。”何太顺用手搓着脖子说。
  “现在海南都快解放了,我们不要用阶级斗争的老观念去看人了,关键时刻还是发展他入团吧。”柳北望不紧不慢地说。
  何太顺瞟符琼树一眼,又看看守田,说:“我同意柳北望同志的意见。”
  “我也同意柳北望同志的意见。”常守田附和道。

  符琼树说:“这事让党员表态不符合团章规定,但连里现在的党团员就我们几个人,我们的党员表个态也算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吧。我建议还有五个战士没入团,一次过组织生活一起解决。柳北望同志跟他们几个通个气,希望他们以实际行动加入团组织。”
  开完会,柳北望就喊道:“三更过来吧。”
  三更过来坐下,柳北望说:“三更同志,组织已经同意你入团了,以后才把团表补上。你要珍惜啊,入了团就有了入党的机会。”
  “感谢组织的关怀。但我还是不明白,别的战士没入团也可以入党呀。”罗三更的脸有些苍白,大概是在寒风中站岗久了的缘故吧。
  柳北望说:“原因很简单,因为你的出身是地主,所以要先入团后入党。当然还有其它原因,比如说你尽管是地主出身,但如果在战斗中立了大功也可以直接入党。”

  罗三更还是想不通。
  柳北望又分别找那五个青年战士谈了话。
  五个战士都表示,为彻底解放海南流血牺牲也心甘情愿。
  见大家的情绪都很好,符琼树严肃地说:“还有要紧的事,大家动动手写一份遗书。”
  “应该写的。”何太顺说。

  “前天出发时不是写过了吗?”常守田问。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9 yiduik.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